此段子一講完,滿堂唏噓。雲翎摸出一綻銀子打賞給說書老頭,亦喝着茶跟着諸人狠狠感慨了一把:“虐!太虐了!比梁山伯與祝英臺還虐!”磕了兩粒瓜子,向一旁雲舒道:“蓮初,我覺得,編這個段子的人簡直就是後媽!存心要虐死男女主的!”
等了半天都沒等到雲舒的回答,雲翎停下了手中的瓜子擡頭朝雲舒看去,一側的雲舒正垂着頭看着桌上的茶杯,茶汁澄澈,透着微微的青色,那樣瀲灩的茶光中,倒影着他清玉般的面容,他微微皺着眉,表情隱約有些恍惚,卻不知在出神想些什麼。
雲翎拿肘捅捅他的胳膊,正要問他,未曾想鄰桌的一箇中年男子突然笑起來,向周圍的人道:“這故事好生新奇,倒讓我聯想起一些事。”
來茶館的多半便是八卦分子,一旦有話頭,自然是要聊個火熱,於是他身邊一圈的賓客各個興趣盎然,道:“王兄想起什麼事?”
那中年男子喝了一口茶,故作神秘地道:“也沒有什麼,一樁秘聞罷了!”
“秘聞?”那中年男子似乎是個八卦高手,故而聽他嘮嗑的人很多。身側一圈人在聽到秘聞二字登時亮了眼,追問道:“什麼秘聞?林兄快給我等講上一講。”
中年男子端着杯盞,擺起了架子:“既然是秘聞,怎麼能隨隨便便說出去呢?這可是好多年前我聽一個前輩說的,他當時還囑咐我不要輕易說出去,以免招來災禍。”
一圈八卦愛好者的興趣更大了,中年男子越是不說,一干人越是好奇,紛紛道:“林兄,大家都這麼熟,你還有什麼好瞞的,不如都說出來,兄弟幾個保證,絕對不傳出去就是。”
“是啊是啊,這些江湖秘聞也就您這樣的老江湖知道的多些,您不跟我講,還有誰講啊?”另幾個八卦賓客慫恿着,而後默契的爲中年男子倒好酒上好菜,還有兩個積極爲他捏背捶腿,其餘人等托起了腮,一副虔誠期盼八卦秘聞的模樣。
中年男子眼見被一羣人衆形捧月般擁簇着,虛榮心霎時得到滿足,神色頗有些湛然自得,加之又喝了好些酒,酒氣上涌,酒壯慫人膽,做事亦遠比平日大膽的多,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道:“好,那我講出來,可你們別傳出去了就行,這可關係着武林的某個名聲赫赫的大佬呢。”
一羣人聽到大佬三個字,好奇心愈發強烈,將頭點的像雞啄米似的,再三保證:“林兄放心,我等定然守口如瓶,決不會胡亂講出去。”
中年男子這才放下心來,道:“你們還記得嗎,二十多年前,江湖中有個落玉公子。”
落玉公子?奚落玉?
此言一出,雲舒微微一怔,雙方雖然隔了幾張桌子,但他耳力何其靈敏,已經盡數聽到。他表面如常,目光仍舊漫不經心的落在窗外,可餘光亦已然若有若無的向那中年男子掃去。而對案的雲翎,一心嗑瓜子聽下一個戲本子去了,自然是沒留意到的。
“落玉公子?”圍觀人中最左邊的黃衫男子道:“雲霄閣的落玉公子?自然記得,那可是當年在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啊,在下雖然沒見過他,但家師曾與他在陰城盛會有過一面之緣,家師對他驚爲天人,至今念念不忘。”
中年男子頷首道:“是了,便是那位天縱英才的落玉公子。”
另一名灰衣男子接過話頭:“那位落玉公子雖然出名,但卻英年早逝,可惜啊可惜。”話落忍不住搖頭嘆息。
一羣人唏噓了幾聲後,黃衫男子疑惑地問中年男子:“你提落玉公子做什麼,你不是要給我們講秘聞嗎,難不成這事與他有關?”
“正是。”中年男子點頭,問:“那落玉公子正值英年,卻陡然逝世,你們不覺得有蹊蹺麼?”
“蹊蹺?”另一名男子道:“是有些蹊蹺,可是不都說他是突染重疾不治身亡麼?難道不是這樣?”
中年男子沉默半晌,道:“江湖上是這麼謠傳的,可我這裡還有第二種說法。這是早些年聽我一個師伯說的,這話你們聽過就忘,千萬不能傳出去。”他環視四周,一臉嚴肅的壓低了聲音,道:“他並非惹病身亡,而是他殺。”
“怎麼可能?那落玉公子武功何其高,一般的人都想近身都難,誰能殺了他?”
“怎麼不可能,要知道,武功再高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必然都有自身的缺陷和軟肋。”中年男子神色愈發謹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雖然我沒親眼見過他是如何死的,但我一位已過逝的世叔卻剛巧看見,二十年多前,他路過某個村莊時,曾親眼看到一個女子在埋葬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那女子哭的幾乎暈厥過去,我那世叔被哭聲驚到,躲在不遠處的竹林偷偷看了一眼,發現那渾身是血的屍首堪堪正是名動武林的落玉公子。可惜啊,我那位世叔天生膽小,沒敢上前查問,只看到落玉公子的胸膛處正插着一柄長劍,那應該便是那兇手所留。”
一羣人被驚的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后有人道:“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中年男子兩指朝天,做了個起誓的姿勢,信誓旦旦道:“這種事我林文治豈敢騙各位,倘若有半字虛假,叫我天打雷劈。”
一羣人頓了頓,左側青衫書生問:“那兇手是誰?那把劍是誰的?”
“說起來那把劍可是如雷貫耳,劍的主人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中年男子話音更沉的壓了下去:“與那落玉公子同門所出。”短短几個字落地,他已立刻噤聲,後面的話沒敢繼續說,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字。
他寫的極快,但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以致於此字一出,震懾四座。
他寫的本是一個人名,但只寫了爲首的一個字,因爲後面兩個字自不必再寫,所有人都明瞭。
一圈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桌上那個潮溼的字跡,紛紛駭然,面面相覷。
還未待諸人反應過來,中年男子似是怕別桌的人窺探到,迅速用衣袖將桌案上水印擦去,正擦着,手指上一陣發涼,似有一道極寒極凌厲的目光射來,似震驚又似悲慟,光電般自他指尖劃過,不,應該是從指下的那個字上劃過。他心裡沒由來一慌,尋着那眸光看去,卻見斜對角雅間裡,虛掩的竹簾後面,隱約有清冷如玉的面容一轉,待要再細究,那目光已無處可尋。
中年男子轉過頭,隱隱覺得不安,畢竟方纔自己爲了圖一時之快,將一個關係久遠的驚天秘密捅了出來,這麼一想,有些悔不當初,心中亂七八糟猜測着,連平日裡百般嗜好着的美酒都覺得索然無味了,在喝了幾杯後,找藉口匆忙離了席,其餘人見他離場,亦跟着一同離去。
這桌人的散去,並未影響其他看客的心情。茶館的大廳,其他的客人依舊津津有味的聽着說書的開始說第四段戲本子。
竹簾隔開的雅閣中,雲翎磕完了瓜子開始磕蘭花豆,在那裡聽的盎然歡快,香脆的豆子咬在嘴裡有咯蹦咯蹦的聲響,彷彿兒時裡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她嚼着豆子,斜睇了雲舒一眼,道:“別光幹坐在那裡啊,聽戲本子哪能不吃東西,來,豆子不錯,嘗一個!”
雲舒卻沒反應,靜坐在那,恍若未聞,神思似乎飄向了極遠的地方。
“哥?”雲翎喚了他一聲,雲舒回過神來,道:“怎麼了?”
雲翎蔥玉般的指尖本來已經拈着一顆豆子快喂到雲舒脣邊,見他的表情又收了回來:“沒什麼。”頓了一頓,補充道:“你在想什麼,這麼專注,我喊你你都沒聽見。”
“沒什麼。”雲舒清雋的臉龐沉穩如初,可手中端起的茶杯卻無故的泛起漣漪,那一圈一圈的水波在青金色的釉質茶盞中盪漾出層層水波,不經意間泄露了某種異樣的情緒,那捏住茶杯的玉白手指,微微併攏收緊,讓人好奇,明明端起一盞茶杯,只需要微不足道的力氣,可他卻似乎使出了旁人幾倍的勁,似乎在剋制什麼,又似乎在壓抑什麼。他這樣的模樣,讓人懷疑那是一杯滾燙的沸水在持續灼燒他的手。
抑或許,灼燒他的不是那杯水。而是——猜忌了很久的殘忍真相。
半晌,他側過臉去,看向外面冬末迷離的遙遙窗外,目光飄忽。
他兀自出神,卻並未發覺雲翎也在出神。他看着窗外,而她看着他。他的眸光在窗外斑斕而過的景色中輾轉變幻,似天際一抹飄渺不定的流雲,如何都抓握不住。就如最近的他,時常走神,時常恍惚,時常端着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每每問他,他卻只是含糊帶過,她忽地覺得心裡有點空,空得讓她騰起一股莫名的慌亂,彷彿掌心掬着一捧流沙,越在乎,越收攏,反而流失的越快,這惴惴不安的忐忑讓她害怕兩人之間突然而至的沉默,她指指窗外巷尾的捏糖人攤子,沒話找話地道:“我想吃糖人。”
雲舒思緒迴歸,瞧了那攤子一眼:“好,我出去給你買。”
“嗯。”雲翎點頭,目送他走出茶館的背影,直至被街邊的小商小販遮住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