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一燈如豆。
雲舒靜佇於房中央,冷冷道:“你這些日子不斷拋出各種手段,不就爲了迫我現身嗎?如今我來了,你待如何?”
巫殘歡乾乾一笑,面紗籠罩下的她看不清楚面目,但聲音卻猶如粗糙的砂礫摩挲在砂紙上,沙啞低沉的聽着有令人不安的刺耳之感,她攤攤手道:“本座沒有想如何,本座只是要跟你講那些話罷了,講完了,現在等你的回答。”
“回答?”雲舒面色淡薄若水,半分情緒也瞧不出來:“我沒有回答,因爲同你這種人,實在無話可講。”
“哦?原來竟是本座太看輕了你。父母之仇,深入血海,你居然都能輕飄飄一筆帶過,真是讓人好生佩服.....”
雲舒幽深的眸光在剎那爆出暗色的星火,伴隨“嗤啦”一聲響,利光乍然一閃,似有凌厲的星芒在昏沉的光線中飛快掠過,揚起一角黑色的布料,散飛如鴉羽,下一刻,雲舒冰冷的銀鞭緊繞在巫殘歡的頸項上,森冷的聲音彷彿來自千丈寒冰的深淵:“你若想死,大可再說的更多,要知道,這些年,我時時刻刻.....沒有分毫能忘記,你曾施加到我身上的罪孽。”
巫殘歡斜靠在牆角,笑意頗有些肆無忌憚:“呵,不愧是本座親手送入鬼域宮的門人啊.....哈,好啊,你儘管動手,橫豎我現在鬼離神功沒有練成,貿然調動真氣只會走火入魔而死.....”
頓了頓,她仰起頭,浮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但你要想清楚了,你殺了我.....便等於殺了你的寶貝妹妹......”
雲舒神色一厲,須臾,他慢慢收回長鞭。
“呵,我就知道,你總是顧忌着她.....”巫殘歡澹然一笑,頗有些洋洋自得,旋即她話題一轉:“我還是希望你好好考慮考慮同我的合作,畢竟,雲過盡,是我們共同的仇敵。”
雲舒瞧着她,神色已然恢復到初初的澹泊淡然,高而遠,似是冬日裡掛在遙遠樹梢的月光,帶着微微的涼意,他一字一頓的道:“你說的話,我不相信,所以,更不會跟你合作。”
巫殘歡似是已經料到他的反應,悠悠地道:“你不相信我的話,那她的話呢,你信不信?”
她話落,手一拂,昏暗的房間那頭,煙色紗簾層層掀開,內室裡,一張清瘦的臉露出來。
那人身形纖瘦,容顏明麗,目光微帶悽苦,卻並無常日裡的瘋癲混亂。
——瘋婦雲夫人,蕭芷蘭。
雲舒的表情滯了一滯,隨即恢復了初初的沉靜,向着蕭芷蘭緩緩道:“原來你一直是在裝瘋。”
“是。”蕭芷蘭沉默良久,輕輕道:“孩子,或許你應該喚我一聲姨母。”她目不轉睛的瞧着雲舒,憔悴而悽愴的雙眸竟然微微顯現一絲柔和。
雲舒緊抿着脣,緘默着。
巫殘歡輕笑一聲,似嘲諷,又似快意:“雲夫人,我想你應該好好跟你的外甥講講當年的事,我可沒有誆他。”
夜空星子稀疏,一輪孤月獨掛天邊。
雲舒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房的。他腳步極快,腦中很亂。
他不曾想過柔弱的雲夫人竟然那樣的一面,她淒厲的哭泣,渾身力氣都似被掏空了一般,半跪至地,拽着他的衣袍,近乎絕望的抽噎:“孩子,孩子,我都告訴你了......我不會騙你.....他們慘死了這些年.....你要幫他們報仇.....你要替他們報仇.....”
而他那會,居然鎮定如初,道:“他在哪裡?”
雲夫人捂着胸口,似是承受着萬箭穿心的錐心之痛:“他在玄英山西側山腳的桃李村.....我將他埋在了村後的竹林裡......”
她泣不成聲,顫抖着手從衣襟摸出一個小銀鎖,遞給他:“這是你還未出世之時......他便已準備好的銀鎖,說是要親手替你戴上,保你一生平安......可是.....可是,他還來不及替你戴上.....便去了......”
她哭得近乎痙攣,摩挲着銀鎖上的陳舊血跡,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寶:“這上面都是他的血.....他到死的時候,都握着它不肯鬆......這都是他的血啊......”
......
心煩意亂,心底猶似被扯開一個巨大的無底洞,帶着按捺不住的恐慌與忐忑,雲舒甩甩頭,在這茫茫夜色中加快了腳步。
玄英山,桃李村,小竹林。
夜色幽暗迷濛,鋪天蓋地的墨色似要將人吞噬,那樣沉的夜,似是孤苦摸索中卻尋不見前路的茫然未來。
靜謐的竹林裡,一捧墳冢孤零躺在那,周圍什麼也沒有,孤墳置身於這蕭瑟的風中,顯得格外淒涼。
青冢前,只有簡單粗糙的木製墓碑,上面血書墓碑主人名字——“奚落玉之墓”,血跡年深已久,立碑之人似要將當時的絕望都印刻到木碑上去,殘留的血跡落在木製的縫隙中,風乾後,呈現一種哀怨的幽黑色澤。
夜風寂寂穿過竹林,雲舒傾下身,緩緩撫摸着上面的血字,低語道:“爹.....是你嗎?”
良久,他坐下來,背靠着墳冢,幽沉若墨玉的眸子半斂半闔。
半晌,他深深吸一口氣。
也許,事情不是這樣....雲夫人或許是做戲,她同巫殘歡或許是因爲某種目的結成了同盟.....
她們,也許是連同一起來誆自己罷了......
這一切,定然是個謊言,她們聯手撒下彌天大慌,無非是逼自己出手殺了雲過盡罷了......
是,這是個圈套,他不能相信.....他是他的養父,養育之恩恩重如山,尤其,他更是蓮生的父親.....
對.....這是個圈套,他不能相信......決不能......
他的內心在理智與情感中激烈徘徊,又坐了好久,終於徐徐起身,向村外走去。
他步履罕見的急迫,覺得自己心裡空落落的慌,迫切地需要找點什麼,來填補那裡的巨大虧空。
他握住了腰間的祭雪劍,在那樣的冰冷中穩住心神——對,他要回去找他的蓮生,那個全心全意愛着他的蓮生,從小到大用全部生命愛着他的蓮生。
對,蓮生,蓮生,他的蓮生。
剛出村頭,聽見一陣憤怒的吼叫忽然傳來,在這寧靜的夜裡格外的刺耳:“滾!你這爛乞丐!平常不都賴在竹林裡墳堆裡嗎,怎麼今天又來了!”
另一個聲音響起:“八成是來偷酒喝,都不知道來偷了多少次了,每次都瘋言瘋語,打死他!不給他點教訓不長記性!打!”
“打!打死他!”
乞丐抱着酒壺,幾個男人圍在一起,拳打腳踢,可那乞丐蹊蹺的很,任旁人再怎樣踢打捶砸,哼也不哼一聲。
須臾,幾人打疲了,收住拳腳,其中一人納悶道:“他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是啞巴嗎?”
另一人道:“啞巴還會叫的好不好,多半是個傻子,腦子不中用的傻子。”
一行人又踢了乞丐幾腳,忿然怒罵幾聲,散開離去。
幾人離開後,那衣衫襤褸的乞丐擡起頭,滿臉血污,從地上搖搖晃晃爬起來,抱着酒壺又喝了一口。
雲舒目不斜視的從乞丐身邊走過,他一直想着自己的事,並未留意方纔的打鬥,更未留心這個普通的乞丐。
兩人擦身而過,雲舒一襲白衫衣袂飄飄,拂起微涼的風。
乞丐渾身襤褸,髒污無比。他漫不經心瞟了雲舒,突然,眼神定住。
月光幽轉下,白衫之人面容如玉,眉眼清冷不可攀附,衣袂翩躚翻飛,渾身似籠了一層珠玉月暈的光輝,似冰似雪,纖塵不染。
“奚師兄!!!”
幽靜的夜裡,那乞丐的表情突然扭曲起來,像見了鬼一樣的煞白,他怔怔望着雲舒,道:“奚師兄......”
“奚師兄......”那乞丐先前再怎樣捱打都不吭不響,然而此時卻倏然流下淚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撲過來,緊緊攥住雲舒的衣袍,淚珠滾滾潸下:“奚師兄.....是你嗎,你終於來了.....”哭着哭着,卻又笑起來。
他全身染着一層濃厚的酒氣,伴隨着逼人作嘔的酸臭味,有着酗酒後的神志不清,時哭時笑的瘋癲。雲舒鄙棄的蹙眉,待要將他甩開,目光掃到乞丐的臉龐之時,卻陡然凝注:“小.....小師叔......”
乞丐對他的聲音恍若未聞,他嚎哭起來,道:“師兄,你終於理我了嗎.....你不再惱我了嗎.....那些年,我沒能來得及救你.....我對不起你......”
“奚師兄.....我眼睜睜瞧着你被他所殺,我眼睜睜看着師姐重創下難產而死,卻無能爲力.....我恨我自己武功低微,不是他的對手.....後來我嘗試着給你報仇,我同嬋娟師姐在雲霄閣放了一把大火,我想燒死他!卻沒想到.....”他不顧一切的哭起來:“卻沒想到連累了你的孩子.....他被巫殘歡擄走了......”
雲舒瞳孔倏然一縮,他緩緩傾下身去,一字一頓道:“你說,我被誰所殺?”
乞丐哽咽着:“雲師兄,雲過盡。”
乞丐蜷縮在牆角,顫抖着環住了自己,道:“是雲師兄殺的你,不是我.....師兄.....求求你,我求求你.....你莫要再入我夢來了,這二十年,我沒有一天睡着過.....我一閉上眼,便是你死時的模樣,你倒在池塘邊,他的長劍捅穿了你的胸膛,你的白衣全部染成了紅色,池塘裡的水亦染成了紅色......而芷茵師姐她.....師姐她渾身是血,她躺在牀上.....沒有呼吸了.....孩子還在哭,被褥上全是血,孩子的身上也有血,可是師姐死了......她身子都涼了.....我去救你們,可你們都死了......全是血......”
“你們都死了....都死了.....好慘好慘……”他跳起來,一面跑遠一面瘋了一般叨唸着:“都死了....全是血.....全是血......哈哈.....湖面變成了紅色......一個孩子被抱走了,另一個在哭……”
夜風刺骨地刮過,雲舒佇立不動,渾身的血液似在一霎那都凍成了冰。所有的理智,在聽到雙親慘死的悽愴一幕,轟然崩塌。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真相是殘忍的。開虐了開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