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汐也不解釋,只說:“好,那我們繼續下。”
兩步後,星空果然吃掉了言汐的一顆子,可她還沒高興一會便愣了,因爲言汐的後招此刻方顯露出來——他在短短的五步內,吃掉了星空的三顆子。
星空目瞪口呆,言汐微微一笑,指着先前被星空吃掉的棋子問:“我這一顆子,叫什麼?”
星空訥訥地瞧着棋局,半天后反應過來,道:“以己爲餌,誘敵深入。”
言汐再問:“後來我連着吃掉你三顆,那又叫什麼?”
星空老老實實地答:“出奇制勝,反守爲攻。”
言汐頷首:“現在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嗎?”
星空垂頭:“我不該目光短淺,爲了吃你那一顆棋子,着了你的道,賠上了三顆子。”
“不錯,我以那一顆爲餌,誘你上當,一旦你吃下去,便跌入了我的包圍圈。彼時你孤軍深入,沒有後援,我卻將你左右夾攻,切斷退路,你腹背受敵,四面楚歌,想逃,難如登天。”言汐話落,將小書童送過來的香茗端起,不急不緩地撥弄着茶盞:“所以還是剛纔那句老話,你走這一步棋的時候,不僅要想着眼前,更要去想下一步,目光一定得放長遠,任何一步都不能僥倖和出錯。”
星空聽得似懂非懂,言汐淺酌一口茶,總結道:“總之呢,棋術裡登峰造極的高手,並不在於他的技巧和謀略,最重要的是他要贏得自己,避免自己的破綻。沒有破綻,任何人都對你束手無策了。”
這段話倒是深入淺出,星空懂了,雙方喝了會茶,又繼續下去。
二人一邊對着棋盤講解一邊動手實踐,言汐展現了真正的夫子風範,不僅一針見血地指出星空的破綻紕漏,並結合實例耐心解說,可謂因勢利導,循循善誘,而星空亦是一副勤奮學生的模樣,潛心求知,孜孜不倦。如此一來二去,時間過了一個多時辰,兩人還意猶未盡。
此時此刻的星空,再看向言汐的時候,已經帶了一種敬佩的意味,於是她問,“言汐,你這麼精通棋道,想必學很久了罷?”
言汐道:“談不上精通,但學很久倒是真的。我三歲便開始學棋。”
“三歲?”星空的嘴巴可以塞進一個鴨蛋。
小書童在一旁洋洋得意地插嘴:“星姑娘您可不曉得,我們家主子七歲便已成爲整個越潮方圓幾百裡的頂尖高手了。七歲的娃娃下起棋來,絕殺一大片。那會子幷州有個圍棋高手慕名而來,卻在連輸三盤中絕望而去,臨走時只說了一句話‘後生可畏,吾輩何去?’從此金盆洗手,再不碰棋。”
“七歲......”星空用震驚的眼神瞧着言汐:“我算是明白了,今天我輸給你,一方面的確是我太笨,可歸根結底是因爲你太強了。”
“一山總比一山高,這世上的高手,多的很。”言汐笑笑,又喝了一口茶,誰知杯盞已經見了底,雲翎見那青花茶壺離自己較近,忙伸手撈茶壺替言汐續水,不曾想剛一轉頭,臉頰擦到一片溫熱之處,卻是言汐的下巴。她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兩人眼下的姿勢。
——咦,她和他什麼時候湊這麼近了?她半靠在牀頭,他坐在她身側,兩人肩碰肩地挨在一起,他伸出左手按着棋盤左側,她伸出右手撫着棋盤右側,倘若撤掉那一方棋盤,忽略中間相隔的空氣與距離,兩人其實是左手握右手的親密姿勢。而彼此垂頭看棋盤之時,近到差不多頭抵頭,臉挨着臉,髮絲繾綣地纏髮絲了。對方平穩的呼吸與清淺的氣息縈繞在身邊,近到咫尺,彷彿只要稍稍伸出手,便觸手可得。
她有些不好意思,將身子往後挪了挪,拉開了兩人曖昧的距離,言汐隨即也發現她的異常,卻並未有什麼窘然之色,只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從從容容向後一退,看似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舉動,星空卻甚是動容。
管中窺豹,一個微不足道的姿勢,卻能丈量出一個人的人品與本性。正如他這個人,這段日子以來,他對她呵護備至,對她關懷體貼,卻從未越禮半分。他的好,他的親暱,始終把握在她能接受的範圍內,收放有度,控制得體,沉穩地恪守在尊重對方的君子風範中,不曾僭越一步。
這一點,她很是滿意。
翌日,小布又來了,卻並不是來下棋,而是拿草葉編了一隻好大的蝴蝶,獻寶似的捧來給言汐看:“言汐哥哥,我終於學會了編蝴蝶,給你看,編的好不好?”
彼時言汐正坐在葡萄藤下翻看一本古琴樂譜,而星空在一旁擺上了棋盤,自己跟自己對弈,言汐時不時的瞟一眼指導一下。兩人見小布來便停下了手中的消遣,言汐接過了草蝴蝶,誇讚道:“很不錯,有進步。”
小布得到了讚賞,留下了那隻草蝴蝶,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星空盯着那草蝴蝶,不由自主也編了一隻,編好後將兩隻草蝴蝶擺在一起,自語道:“兩隻成雙成對纔好看。”
言汐笑而不語,星空玩弄着手中的小蝴蝶,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沒想到我什麼都忘了,可編這玩藝卻牢記得緊,你說這是你教會我的,想來我過去應該挺喜歡你的。”
最後一句話若換了別的姑娘,“喜歡”之類的字眼,要麼不好意思開口,要麼便羞羞赧赧,欲語還休。可眼下的她已忘記所有過去,而今就像一張純粹的白紙,率真,直爽,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故而提起喜歡一詞,表情坦坦蕩蕩,並無任何扭捏。
她坦率,言汐則更不客氣,道:“那會你確實很喜歡我,每日都會纏着我。”
說起這句話之時,他的笑意愈發濃郁,藤蔓縫隙漏下的陽光映在他精緻的眉眼之中,無端讓人聯想起溫潤的玉。
星空繼續追根問底:“六歲還是很小的時候,那我後來呢,長大以後的我呢?十六歲,十七歲是如何的?”
言汐這次的態度迂迴曲折了一些,他的目光再次移向別處,笑容明顯地收了一收,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良久,聽得他低低應了一聲:“你是我的未婚妻,自然一直都是喜歡我的。”
自己的過去,一直都喜歡他嗎?星空愣了一愣,卻發現這是個無法求證的僞命題。一時間兩人皆安靜下來,朗朗微風攜來院中蘭花的香氣,盤桓在彼此周身,光陰美好而安寧,星空的話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言汐,謝謝你。”
謝謝你,雖然我不記得彼此曾經歷了什麼,但這段人生空白一片茫然的日子裡,有你的照顧與陪伴,我感恩在心。
她話落,擡頭看向言汐。這是她失憶後,首次認真的去看他的臉龐。
感受到她的注視,言汐亦轉過臉來,四目相對,他的脣角重新勾起彎彎的弧度,幽深般的瞳仁裡除了笑意,更多的是突然而至的鄭重:“星空,你只消記得,你我之間,從不言謝。”
明媚的春日過後,連着幾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天陰沉而灰朦,似一匹籠上了薄紗的煙青色幕布,雨聲滴答,自竹製的屋檐濺到地上,敲打出一個個小水坑,屋外溼漉漉一片。
下雨沒法在院內嬉戲,於是猴孩子們也不來了,往日熱鬧喧譁的青竹小院驟然安靜下來。
下雨天,星空自然也不會去葡萄架下曬太陽,剛巧這兩天她迷上了棋譜,那是言汐送給她的,她此時正窩在房間裡翻來覆去的琢磨呢。
她難得靜下心做一件事,這下不知不覺竟捧着棋譜看了一上午,看到精彩講解之處,額上激動地冒汗了都不知。
一陣腳步聲響起,有人進了房間,而後有聲音在她耳畔問,“看這麼久,累不累?”
她看得入迷,含含糊糊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因爲棋譜上所描繪的那場黑白兩子的廝殺,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她滿心只想那個擾人的聲音快點離開,誰知一方柔軟的帕子遞了過來,擦了擦她額角的汗,道:“出汗了也不曉得擦擦麼?”
她癡陷於棋譜中,目光壓根就沒離開書卷,耳中亦完全沒聽旁邊的人說什麼,還以爲來的人是秋心,便踢踢腳道:“下雨天腳有些酸,麻煩你幫我穿雙襪子可好?”她腰受了傷,平日裡穿鞋穿襪這種需得彎腰的事她辦不到,一向都由秋心代勞。
“秋心”的動作緩了緩,帶着笑意低低嘆了一口氣,窗外雨聲淅瀝,那一聲清幽的笑落入迷濛的雨聲中,竟有些纏綿悱惻的意味。接下來星空足下一暖,似有溫暖的手掌輕輕握住了她的腳趾,將厚實而軟和的襪子往上套,其間“秋心”的手指不小心觸碰到她的腳心,她咯咯笑起來,縮了縮腿:“秋心別鬧,我最怕別人呵我腳。”
她說完,又摸摸後頸,道:“脖子後面出了汗,膩的慌,我不好擦,你順便幫幫忙吧。”
回答的是一聲淺笑,來人轉到了她身後,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動作輕柔地擦過她的後頸,然後十分體貼地幫她揉了揉太陽穴,那修長的指尖抵在臉頰兩旁,力道適中,拿捏剛好,舒服的星空眯了眯眼。然而下一刻,一隻手停下了按摩,突然上移,輕車熟路地探了探她的額頭。
就這一個動作,正津津有味琢磨棋譜的女子呆住,扭頭往後一瞧。
“怎麼是你!”
言汐笑得風輕雲淡:“不能是我嗎?”
星空大窘,方纔她不僅讓他爲她擦汗,還擦後頸,還.....還穿襪子.....天啊,地縫在哪裡?地縫在哪裡?!
但她絕不會承認自己的不好意思,於是她很淡定地轉身,一本正經地扯開了話題:“那個,外面太陽真好,我出去曬曬。”
隨後而來的小書童愣在那裡——外面下着豆大的雨,您去哪裡曬太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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