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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城位於湮、簫兩國的邊境,與它遙遙對望的是簫國的柳郡。湍急的湍河水從台州流入柳郡,上游是湮國,下游便是簫境,兩地在一衣帶水之間,平時貿易往來十分頻繁。可如今台州城門緊閉,只因簫國國內持續飢慌,導致大量饑民蜂涌而至想要進入僅一水之隔但卻十分富庶的湮國台州。
爲了避免因簫國饑民大量涌入台州城而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湮王下令關閉城門,並由守邊大軍把守。帶著活命的希望而離鄉背井來到台州城的三千饑民被湮國大軍拒於城外,卻仍不願離去。他們日復一日的守在著台州城外,已半月有餘。饑民的哀求聲,悲泣聲,吶喊聲,聲聲不絕,日日夜夜的徘徊在城外,其中的絕望讓台州的百姓夜不能寐。遠目望去,城外的山崗上田野間,到處是白骨,到處是死屍,哀鴻遍野,幽咽無聲。
在臺州郡守及一衆官員的陪伴下登上城樓的雲苒剛一擡眼,入目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片絕望景象。他立於高樓之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眼前一切,臉上的表情依舊冰冷淡漠無動於衷,倒是隨駕於後的天雲王雲墨舞見此情景,眼中升起一抹深深的哀傷。
城下的饑民大概是看到了城頭上高高豎起的湮國王旗,不知是誰帶頭跪了下來,三千饑民紛紛的朝著城上的湮王磕頭參拜,嘴裡齊聲聲的叫著:“湮王陛下,救救我們吧!湮王陛下,救救我們吧……”那聲音悲涼哀悽到讓人不忍再聞,城上衆人紛紛捌過頭去,不願再看。
雲苒迎風站著,冷冷看著,仿若聽不到城下的苦苦乞求,又或者這一切根本就不曾入過他的眼中。他只是那樣靜靜的站在城頭,淡漠的看著,面上不曾有過動容……
“走吧。”冷酷的王者終於要離開了。他毫不猶豫的轉身,拋下了身後的人間地獄。
“陛下!”有人喊,可是王者的腳步不曾停留半分。
“撲!”一聲,雲墨舞跪倒在城頭堅硬冰冷的石磚上,引得隨行的官員們連連驚呼。
冷酷的王者終於停下了腳步。“你這是做什麼?”雲苒不悅的看著跪在地上雲墨舞,冷冷訓斥,“還不快起來,像什麼話!”
“陛下,救救他們吧……”不畏懼的與雲苒對視著,雲墨舞哀求道:“他們就快要活活餓死了,就放他們入城吧!”
“放他們入城?”雲苒的聲音聽來異常尖銳,彷彿是聽到了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冷冷的看著雲墨舞,略帶諷刺的厲聲斥道:“如若放他們入城,萬一因此而引發生了暴亂,釀成惡果,朕問你,你可對得起這台州城的百姓?”
“陛下,我……”雲墨舞支吾著,他無法反駁雲苒的話。
“走吧!”
“陛下,至少給他們點糧食吧。他們已經餓了這麼多天,城外的草根、樹葉、樹皮都給他們吃光了,現在只剩下黃土禿樹,再這樣下去,他們真的會餓死的!”再次飛快的看了一眼城下的荒涼絕望,雲墨舞的心揪痛著。
這一切都是我們造成的啊!擡頭望著雲苒,雲墨舞悲傷的想到:應該會有報應的吧,這樣的殘忍……但自己仍然想要彌補,只希望一切的惡果都由自己來承擔,就當作自己無法阻止這些悲劇發生的懲罰。
雲苒抿了抿脣,漠然的捌過頭去不想看雲墨舞此刻的表情。“那又與朕何關!他們是簫國的百姓,他們的死活自然由簫王去管。你是湮國的王爺,何必爲了他們而如此,湮國的糧食,是要留給湮國百姓的!”
“可畢竟是我們,是我們……”雲墨舞哽噎著再無法說下去。他緊咬著脣,直到滲出血來才又張口不放棄的繼續請求道:“陛下,不管如何他們畢竟是三千性命啊!百姓是無辜的,就請陛下看在同是此間芸芸衆生,念在上天有浩生之德的份上,救救他們吧!”
“湮王陛下,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
“不行!”面對著城下幾千雙苦苦哀求的眼睛,雲苒依舊冰冷無情的拒絕了。
“陛下──”雲墨舞跪步上前扯住雲苒的衣袖不放,“陛下,求你!”
“別再爲他們求情了,就算你一直這麼的長跪不起,朕也不會同意!”雲苒低聲在他耳邊說完便甩袖離去,留下獨自跪在城頭的雲墨舞。
“陛下……”
夜深了。
風呼呼的刮著,吹得外面的樹枝樹葉“嘩啦啦”作響。夏季的天氣變幻無常,自入夜後便開始變天,溫度急劇下降。一道閃電突然的劃過天際,緊接著隨之而來的便是“轟隆隆”的巨響,雷聲大作。
在牀上輾轉反側了良久,雲苒披衣坐了起來。走至窗邊傾聽著外面的暴雨傾盆聲,雲苒出聲問道:“幾更天了?”
“陛下,已近四更了。”一旁侍候的小奴立即回答道。
“他,還在城頭上面?”隔著窗戶看著外面的悽風苦雨,雲苒沈默了許久,終於還是問了。
“是的,陛下。王爺一直跪在城樓上不肯起來。”小奴看著雲苒的臉色,小心的答。
又是一陣沈默。
“陛下,要不要奴才給王爺送把傘去?外面風大雨大的,王爺千金之軀怕是會受不住……”小奴小心翼翼的揣測著聖意,沒想到惹來的卻是一記冷眼。被雲苒這麼狠狠的一瞪,他也學乖了退至一旁不敢再作聲。
奇怪了,陛下對天雲王一向容忍,依照以往的經驗應該不至於如此,這次怎麼會這麼的絕情呢?!難道是要失寵了嗎?如果是這樣,那以後自己就不需再對這個高傲的王爺低三下四的了。
就在小奴徑自出神的時候,雲苒忽然又出聲吩咐道:“小奴,去把台州城的文書給朕叫來。”
“呃,啊!是,是,奴才這就去。”看來,並不是失寵啊!這麼想著,小奴從房中退了出去。
站了一會兒,感覺到有些涼,雲苒重又躺回了牀上。
“差不多了呢……”他閉目靠在軟枕上舒服的低喟一聲,脣邊泄出一抹詭異的微笑。
“陛下,奴才把人帶來了。”小奴隔著一道屏風在外通傳。
“你就是台州的文書官?”雲苒倚在牀頭,隔著屏風詢問。
“回陛下,小臣正是。”文書官戰戰兢兢答道。
“朕深夜召你前來,是要你替朕擬一道誥書。朕說一句,你寫一句。”說完,雲苒招手喚來小奴,“給他準備筆墨紙硯,賜座。”
“遵旨!”文書官先是面向裡間深深的行禮,之後纔在備好的案前坐下。擔筆蘸上了墨,靜靜的等待著那道旨意。
……
“你可以起來了。”雲苒再一次來到了台州城的城樓上。
雲墨舞依然跪著那裡,經過一夜的風雨,身形狼狽不堪。溼了的長衫緊緊的貼在身上,慢慢的被冷風吹乾。吃力的擡起低垂的頭顱,雲墨舞看著面前的雲苒,渙散的目光漸漸有了焦距。
“粥車已經備好了,等天一亮就會打開城門送出去。”看見這樣的雲墨舞,雲苒神色一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漫過心房。
聽了雲苒的話,雲墨舞終於放心的笑了。“臣代城下的那三千饑民謝陛下……”
“──王爺?!”
可惜話未說完,人已經倒了下去。
在微明的曙光中,關閉已近半月的台州城門終於打開了。十幾輛粥車在一百軍士的護送下被推到了城外,陣陣粥香四溢,城外的三千饑民歡呼起來,感激涕淋。與此同時,一紙誥書被貼在了城牆之上:
“簫王無道,禍及蒼生。天降大怒,聊聊無生。吾與簫國,不常往來。然,朕感天雲王仁德,還憐世人,不忍蒼生陷於水火。故雖非己任,仍願傾國之糧倉,盡吾之綿力。故布粥七日,以慰民願。天道條條,民心昭昭。願蒼天爲仁,庇佑生民……”
“吾等──謝天雲王仁德,謝湮王陛下聖恩!”響徹山河的高喊震動了大地,所有人都跪拜下來,向著那個神情凜凜立於城樓之上的帝王叩謝。
“簫王無道,禍及蒼生。天降大怒,聊聊無生……雲王仁德,還憐世人,布粥七日,以慰民願……”饑民們含著淚光一邊喃喃的反覆誦唸著誥書,一邊在粥車前排起了長隊。
從城樓上下來,雲苒便行色匆匆的來到了行宮的北院──天雲王雲墨舞的住處。進了房中,正好見幾名御醫圍在一邊商量著。
“臣等見過陛下。”衆人見雲苒來了便要行禮,卻被雲苒神色不耐的阻止了。
“都免禮吧。”雲苒越過衆人徑自來到了雲墨舞的牀前探了一眼,看到面色蒼白、冷汗淋漓的雲墨舞,他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王爺怎麼樣了?”
“啓稟陛下,三王爺這是風寒之症。昨夜暴風驟雨,寒氣入骨,王爺跪在城頭疲憊交困,再加上之前又粒米未進,這病勢纔會來得如此兇猛……”
“不要多說了。朕問你們,王爺什麼時候能夠好起來?”雲苒打斷了老御醫長長的敘述直接問道。
“這個……”幾位御醫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一致道:“王爺的病需費時日,臣等定當盡力而爲。”
“行了,開好了方子就都下去吧。”雲苒揮手遣退了衆人,然後對身邊的小奴吩咐道:“你去看著藥,熬好了就送過來。”等到所有人都離開了,他纔在雲墨舞的牀邊坐下。
雲墨舞就那樣躺在牀上,蒼白虛弱得似一張白紙。兩彎柳葉眉因痛苦而揪結成一團,緊抿的雙脣呈死氣的紫色,口中的呼吸輕淺得仿似就要斷了。
雲苒不自覺的伸出手去輕撫那簇緊的眉頭,卻不料引得雲墨舞呻吟出聲,於是慌忙停手。少頃,雲苒嘆了口氣,隨手將貼在雲墨舞臉上的幾縷亂髮爲他拔到了耳後,輕聲道:“你如此這般,又是何苦呢?”這話雲墨舞自是聽不到的,看來反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以來,朝代的更迭就是如此。你的那一點點綿力,又能救得了誰?雲苒收回目光,將視線落在了窗外。經過昨夜的一場風雨,今日又雨霽天晴了。
“陛下,藥來了。”奉命端了藥來的小奴一進房中看到的就是雲苒望著窗外出神的情景。
“嗯。”良久才輕輕的傳來一聲,雲苒起身離開牀邊讓出了位置以便下人們給雲墨舞喂藥。
雲墨舞這一病足足高燒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時候熱度纔算退下。三天裡,曾有幾次病況危急,隨行的御醫們是使出了渾身的解數,這才總算保下了他。到第五天的時候,雲墨舞終於從昏迷中轉醒過來。
“陛下?”張開沈重迷朦的雙眼,雲墨舞望著眼前看不真切的人影略微遲疑的出聲喚道。
“醒了?”分外輕柔的嗓音中是少有的溫柔,雲苒轉過頭去示意在一旁守候的御醫上前診視。
“陛下,王爺脈相平穩,已無大礙。接下來只需靜心調養即可。”老御醫診視完後回道。
御醫的話並未讓雲苒放心,他又轉向雲墨舞:“三哥感覺可還好?”
雲墨舞輕輕的搖晃了幾下頭,立刻便感到一陣暈眩襲來。他眯起了眼,輕撫著額頭答道:“只覺得還有些昏沈。”
“啊,這是正常的。”老御醫趕忙解釋,“王爺昏迷了四、五日,剛醒來是會這樣的。”
“你下去吧。從今天起,就由你負責三王爺的飲食調養。”雲苒交代了一聲後便讓其退下了。
“陛下。”等到御醫退下,雲墨舞猶豫著開口問道:“那些饑民……”
“你不用擔心他們,朕已經宣佈在城外布粥七日。”雲苒頭也不擡的回道。轉身招來小奴,從他手中接過一碗清粥,雲苒盛了一小勺送到雲墨舞脣邊,“你睡了這麼多天,才醒來身體一定很虛。朕讓他們熬了點清粥,多少吃一點。”
“……”真的有些受寵若驚呢!雲墨舞順從的吃了幾口後,又忍不住再次開口:“只是七日,怎麼夠呢?七日之後他們又該如何?陛下既然決定要救他們,爲何不……”
“已經足夠了。”雲苒淡淡的說。
放下了銀匙不再餵了,雲苒將粥碗丟給了一旁侍候的小奴。小奴接過了去,知道之後的話不是自己能聽的,便十分乖覺的退了出去。
“想要活下去,就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朕也只能幫他們這一次,救不了一次次。他們應該明白這樣的事情遲早還會重演。七日,已經足夠他們想清楚了。”站起身,雲苒轉頭看著仍不甚明瞭的雲墨舞,一字一頓的道:“人,只能自救!”
似是了悟了什麼,雲墨舞看向雲苒的目光漸漸變得哀傷起來。他輕垂下了眼瞼,低聲說道:“即使如此,我仍想爲他們盡一份心力。無他,只是惟心而已。”
雲墨舞語畢,室中寂靜良久。
不知過了多久,才響起一聲淺嘆:“你會有機會的……”
各位大人有沒有發覺,在小舞生病或是虛弱的時候,小苒總是表現得比較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