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漫長的階梯
危機紀元之初,人類社會的熱情還沒有被大低谷撲滅,爲建立太陽系防禦,曾經集中地球世界的資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壯舉。這些巨大的工程都達到或突破了當時技術的極限,像太空電梯、恆星型核彈在水星的試驗、可控核聚變技術的突破等等,都已載入史冊。這些工程爲大低谷後的技術飛躍奠定了基礎。但階梯計劃不屬於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遺忘了。在歷史學家看來,階梯計劃是典型的危機初期激情和衝動的產物,是一次沒有經過周密計劃就草率進行的冒險。除了結局的完全失敗,在技術上也沒留下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後來的宇航技術完全是朝着另一個方向發展的。
誰也沒有想到,在近三個世紀後,階梯計劃爲絕境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一線曙光。
運載着雲天明大腦的階梯飛行器是如何被三體世界截獲的,可能永遠是個謎。
在木星軌道附近,階梯飛行器的一根帆索斷裂,飛行器偏離了預定航線,地球方面也失去了它的軌道參數,飛行器迷失於茫茫太空中。但三體世界能夠在後來截獲飛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斷裂後的軌道參數,否則,即使憑藉三體技術也不可能在太陽系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尋到這樣小的一個物體。最可能的猜測是:階梯飛行器起航後,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隨着它,掌握了它最後的軌道參數。但如果說智子在其後的漫長航程中一直跟隨則不太可能,飛行器後來穿過了柯伊伯帶,又穿過了奧爾特星雲,在這些太空區域有可能因星際塵埃減速或偏航,但看來偏航並沒有發生,否則三體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軌道參數。所以,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一定的幸運成分。
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基本可以確定是三體第一艦隊的飛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沒有減速的飛船。當時它大大前出於艦隊,預計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系,到達後因速度太高只能穿越而過;這艘飛船的目的也一直是個謎。黑暗森林威懾建立後,這艘飛船與第一艦隊一起轉向,對於它的航線參數地球方面並沒有掌握,但如果它轉向後的航線與第一艦隊方向一致的話,就可能與偏航後的階梯飛行器相遇。當然,即使相遇,兩者間交錯時也有巨大的距離,如果那艘飛船沒有掌握飛行器的精確軌道參數,也不可能對它進行搜索定位。
對於飛行器被截獲的具體時間只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於威懾紀元。
三體艦隊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動機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後,三體世界與人類世界真正的實體接觸也僅限於水滴,所以得到一個人類的實體生物標本對他們還是有一定誘惑力的。
雲天明現在肯定身處三體第一艦隊,該艦隊的大部分飛船朝天狼星方向飛行。他的狀態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腦是被單獨培養,還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體中,但人們最關心的還是另一個問題。
雲天明仍在爲人類的利益而工作嗎?
這個擔心不無道理,雲天明見程心的要求得到應允,說明他已經融入了三體世界,甚至可能在那個世界已經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
接下來一個順理成章但令人震驚的問題是:他是否參與了威懾紀元開始後至今的歷史,這半個世紀中兩個世界間發生的一切與他有沒有關係?
但云天明畢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絕境的關鍵時刻出現的,他真的帶來了希望。人們得知這一消息時,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的祈禱得到了迴應,拯救天使終於出現了。
透過運載艙的舷窗看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寬八十釐米的導軌,這根導軌向上方和下方無限延伸,直到細得看不見。已經起程一個小時,現在距海平面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過大氣層進入太空。下面的地球正處於黑夜的一面,大陸的輪廓朦朦朧朧,沒有實感。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遠在三萬多千米高處的終端站根本看不到,讓人感覺導軌指向的是一條不歸路。
作爲一名公元世紀的航天工程師,程心在近三個世紀後的今天才第一次進入太空。現在乘坐任何航天飛行器都不再需要適應性訓練,但考慮到她可能的不適,技術支持小組還是讓她搭乘太空電梯。運載艙幾乎全程都是勻速直線運行,沒有超重,艙中的重力也沒有明顯的落差。重力是逐漸減小的,直到同步軌道的終端站纔會出現完全的失重。有時,程心看到一個小點從遠處飛速掠過,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運行的衛星,在這個高度,只有以它們那樣的速度沿軌道方向運行才能產生失重。
導軌表面很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運載艙彷彿靜止地懸在導軌上。其實這時運載艙的運行速度是每小時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當於一架超音速飛機,到達同步軌道需要大約二十個小時,這在太空中確實是一個很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學時的一次什麼討論中,雲天明曾說,從原理上講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能維持恆定上升的動力,以汽車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軌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爲那時月球與走過去的人有着每小時三千多千米的相對速度,如果試圖消除這種速度與月球保持靜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程心還清楚地記得他最後說:在月球軌道附近,看着龐大的月亮從頭頂飛速掠過,肯定很震撼。現在她就是在他說過的低速航天中。
運載艙呈膠囊形,一共有四層,程心在最上一層,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面三層,沒人來打擾她。她所在的是豪華商務艙,像五星酒店的房間,有很舒服的牀,有沐浴間,但窄小許多,大小相當於大學宿舍吧。
她最近總是想起大學時代,想起雲天明。
在這個高度,地球的陰影區域很小,太陽出現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沒在強光中,周圍的舷窗自動調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發上,透過上方的舷窗繼續看着導軌。那根漫無盡頭的長線彷彿是從銀河系垂下來的,她極力想從導軌上看出運動,或想象出運動來,這種凝視具有催眠作用,她漸漸睡着了。
朦朧中,程心聽到有人在輕喚她的名字。是一個男聲,她發現自己置身於大學宿舍中,躺在下鋪,但房間裡空無一人。她看到牆上有光影移動,就像路燈照進行駛的車內。看看窗外,發現在那棵熟悉的梧桐樹後,太陽飛快地劃過天空,幾秒鐘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陽升起時,它背後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陽一起出現。那聲音仍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從牀面上飄浮起來,書本、水杯和筆記本電腦等也飄浮在周圍……
程心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真的在飄浮,已經離開沙發一小段距離。她伸手想抓住沙發把自己拉回去,卻無意中把身體推開,一直升到頂部的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轉身輕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發上。艙內一切依舊,只是失重使一些原來已經落下的塵埃飛到空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時她才發現陪同的一名PDC官員已經從下層上來了,剛纔也許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現在他只是驚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說你是第一次進入太空?"官員問,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後他笑着搖搖頭,"不像,真的不像。"
連程心自己都感覺不像。第一次經歷失重並沒有讓她感到慌亂和不適,能夠從容應對,也沒有噁心和眩暈的感覺,彷彿她自然而然地就屬於這裡,屬於太空。
"我們快到了。"官員指指頂窗說。
程心擡頭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電梯的導軌,但這時已經能夠從它的表面看出運動,說明運載艙減速了。在導軌的盡頭,同步軌道終端站已經能看出形狀,它由多個同心圓構成,由五根輻條連爲一體。最初的終端站只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圓環是不同時代擴建的,越靠外的環越新。終端站整體在緩緩地旋轉。
程心也看到,周圍出現的太空建築漸漸多了起來,它們都是依託電梯終端站的便利建設起來的,形狀各異,遠遠看去像一件件精緻的玩具,只有突然從近處掠過的那些建築,觀者才能感受到其龐大。程心知道,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築公司星環集團的總部,AA現在就在裡面工作,但她認不出是哪個。
運載艙從一個巨大的框架結構中穿過,陽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從另一端升出時,終端站已經佔據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銀河只是透過圓環間的縫隙閃爍。這巨大的結構從上方撲天蓋地壓下,運載艙進入終端站時四周暗了下來,如同火車進入隧洞。幾分鐘後,外面出現明亮的燈光,運載艙進入終端大廳停住了。周圍的大廳在旋轉,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頭暈,但運載艙與導軌脫離後,被一個夾具在中部固定,一陣輕微的震動後,它也隨終端站整體一起旋轉,周圍的一切靜止了。
程心與四名陪同人員一起走出運載艙,進入圓形的終端大廳。由於他們是這一時段到來的唯一一架運載艙,大廳裡顯得很空曠。程心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雖然這裡也到處飄浮着信息窗口,但大廳的主體是用現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屬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鏽鋼和鉛合金,到處都可以看到歲月的痕跡,她彷彿不是置身於太空,而是在一箇舊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裡。他們乘坐的是人類建成的第一部太空電梯,這個終端站建於危機紀元15年,已經連續使用了兩個多世紀,即使在大低谷時期也沒有關閉過。程心注意到大廳中縱橫交錯的欄杆,那是爲人員在失重環境中移動設置的。這顯然是早期的設施,因爲現在都使用個人失重推進器,它體積很小,使用時固定在腰帶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對人產生推力,由一個手持控制器控制移動方向。那些欄杆大部分是不鏽鋼製造,甚至還有一部分是銅製的,看着它們那經過兩個多世紀中無數隻手磨損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門前深深的車轍印。
陪同人員給程心上進入太空後的第一課教她使用失重推進器,但程心更習慣於抓着欄杆飄行。當他們行至大廳出口時,程心被牆上的幾幅招貼畫吸引了,都是些很舊的畫,主題大部分是太陽系防禦系統的建設。其中一幅畫被一名軍人的形象佔滿,他穿着程心很陌生的軍裝,用如炬的目光盯着畫外,下面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邊一幅更大的畫上,一大羣不同膚色的人手挽手組成一道緻密的人牆,背景是佔據大部分畫面的聯合國的藍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們的血肉築起太陽系的長城!對這些畫程心卻沒有熟悉的感覺,因爲它們的風格更舊了,讓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個時代。
"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PDC官員說。
那是一個短暫的時代,全世界都處於軍事狀態,然後是崩潰,從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潰了……可爲什麼把這些畫保留到現在,爲了記憶還是忘卻?
程心一行從大廳出口進入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斷面是圓形的,筆直地向前延伸,長得看不到盡頭,程心知道這就是圓環形終端站的五根輻條之一。開始他們仍然飄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離心力)出現了,最初儘管很微弱,卻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來的走廊突然變成了不見底的深井,飄行變成了墜落,讓程心頭暈目眩,但"井"壁上出現了許多導引欄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欄杆減速。
他們很快經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條走廊看去,發現在兩個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樣,顯然這是終端站的第一個圓環。程心看到走廊的兩個入口都有一個發紅光的標誌,上面寫着:終端一環,重力0.15G。向上彎曲的走廊兩側都有一排整齊的密封門,不時開啓關閉。有很多行人,他們雖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着地,但顯然還得藉助失重推進器跳躍行進。
通過一環後,重力繼續增加,自由下落已經不安全,"井"壁上出現了自動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兩道。程心不時和旁邊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錯而過,發現他們裝束隨意,與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沒什麼兩樣。"井"壁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聞中就出現了程心二十多個小時前登上太空電梯的畫面,此時程心因爲被四名護送者圍在正中,加上她戴着寬墨鏡,沒有被人認出來。
在隨後的下降中,他們又先後通過了七個環,由於環的直徑依次增長,兩側地面上翹的坡度也逐漸變緩。在這個過程中,程心感覺自己是在"井"中穿過時代的地層。在兩個多世紀中,終端站是由內向外一環一環擴建的,所以越深處地層越新。每一環的建造材料都與上一環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環新許多,其建造和裝飾風格彰顯出一個時代的斷面。從大低谷壓抑冷漠整齊劃一的軍事色彩,到危機紀元後半葉的樂觀和浪漫,再到威懾紀元瀰漫着自由和懶散的享樂主義。在四環之前,環內的艙室都是與環一起整體建造的,但從五環開始,環本身只提供了一個建設空間,環內的建築設施都是後來規劃建設的,顯示出豐富的多樣性。由上至下經過每一環,太空站的特點漸漸消失,塵世的色彩越來越濃郁。當到達第八環、也就是終端站的最外一環時,環內的建築風格和環境與地面的小城市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像一條繁華的步行街,加上已經增長到1G的標準重力,程心幾乎忘記了這裡是距地面三萬四千千米的太空。
但塵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輛小機動車把他們送到一處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這是入口處標有"A225港"的一個扁平大廳,像廣場一般寬闊的平面上停放着幾十艘形狀各異的小型太空飛行器,大廳的一側則完全向太空敞開,可以看到隨着終端站的旋轉而移動的羣星。不遠處一團強光亮起,照亮了整個港口,那個光團由橘黃色漸漸變成純藍,那艘剛啓動發動機的太空艇緩緩移出,很快加速,直接從港口的敞開處衝進太空。程心看到了一個人們已經習以爲常的技術奇蹟,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閉的太空建築中保持空氣和氣壓。
他們穿過一排排的飛行器,來到港口盡頭一個空曠的小廣場。廣場正中孤零零地停放着一艘太空艇,艇旁還有一小羣人,顯然正等待着程心的到達。這時,在港口向太空敞開的一側,銀河系正緩緩移過,它的光芒給太空艇和人投下長長的影子,使得小廣場像一個大鐘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動的時針。
那羣人就是爲這次會面成立的PDC和艦隊聯合小組,他們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認識,都在七年前參與過執劍人的交接工作。領導人仍是PDC輪值主席和艦隊總參謀長,主席已經換人,但參謀長還是七年前的那一位,這人類歷史上最長的七年在他們的臉上都留下了滄桑。見面後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着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飛行器形狀各異,唯獨沒有過去人們想象中的流線型。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狀,球形,很規則,程心甚至看不出推進器在哪一側。這艘太空艇的體積大約相當於過去的一輛中巴車,沒有名稱,外面只印有一行編號,很普通的一個東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與雲天明會面。
會面地點在地球與太陽的引力平衡處:拉格朗日點。
三天前,智子與程心和羅輯分別後,就向地球方面詳細通報了會面的細節。她首先闡明瞭這次會面的基本原則:這只是雲天明和程心兩人之間的事,與任何第三方無關。會面中,他們談話的內容也將嚴格限制在兩人之間,不得涉及任何三體世界的技術、政治和軍事方面的內容,雲天明不能談這些內容,程心也不能提這樣的問題。會面過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在場,也不能進行任何形式的記錄。
會面地點在地球與太陽之間拉格朗日點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萬千米,通過由智子建立起的與三體第一艦隊的實時通信進行,可以進行實時談話和圖像傳送。
爲什麼要在百萬千米之外的太空中進行會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時代,這個距離的太空隔絕性與在地面上沒有太大區別。按智子的解釋,這只是一種象徵,讓會面在孤立的環境中進行,以表示其與兩個世界無關。之所以選擇拉格朗日點,只是爲了保持會面時位置的穩定,同時,按三體世界在太空中的慣例,天體間的引力平衡點就是約會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經知道的,接下來,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總參謀長帶着程心進入太空艇,裡面空間不大,只能坐四個人。他們剛坐下,前面的球形艙壁就變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個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選擇這種型號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慮到它的視野廣闊。
現代的太空飛行器內部已經沒有直接手動的操縱物,操縱顯示屏都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艙內空蕩蕩的。如果一個公元人第一次進入這裡,可能會以爲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設備的空殼。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個不尋常的東西,顯然是後來裝上的。那是三個圓片,貼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別是綠、黃、紅三種顏色,讓人想起過去的交通信號。參謀長向程心解釋它們的用途:
"這是三盞燈,由智子控制。會面通信過程自始至終都被監聽和監視,如果他們認爲談話內容正常,綠燈亮;如果想對不適宜的內容發出警告,黃燈亮。"
總參謀長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了,過了好一段時間,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才向程心解釋紅燈的作用:
"如果他們認爲你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信息,紅燈亮。"
他轉過身,指了指他們背後不透明的那部分艙壁,程心看到那裡貼着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屬體,像是一個古代天平用的砝碼。
"這是一個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紅燈亮後三秒鐘引爆,摧毀一切。"
"哪一方的一切?"程心問,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
"只是地球這一方。不用爲雲天明的安全擔心,智子已經明確告訴地球方面,即使紅燈亮起,被毀滅的只是太空艇,雲天明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紅燈可能在談話過程中亮起。如果整個會面過程正常完成,但他們在重新審查所監聽的談話內容時發現有不適宜內容,那時紅燈也可能亮。下面,我要告訴你最重要的一點……"
參謀長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靜如水,對他微微點頭,鼓勵他繼續。
"千萬注意,綠、黃、紅三燈不是順序亮起,紅燈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可能由綠燈直接跳到紅燈。"
"好的,我知道了。"程心說,她的聲音很輕,如一陣微風吹過。
"除了談話內容,還有一種因素可能亮紅燈:智子發現太空艇中有記錄設備,或者有信息轉發設備。但這個請你放心,絕對不會發生,太空艇是反覆檢查過的,沒有任何記錄設備,通信設備也全部拆除,連航行的日誌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由艇內的A.I.自主進行,在返回前不會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通信。程博士,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
"如果我回不來,你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這點我很高興,這正是我們要向你強調的。照他們說的去做,只談你們之間的事,不要涉及其他,連隱喻和暗示都不要。時刻牢記一點:如果你回不來,地球什麼都得不到。"
"那樣的話,如果我回來了,地球還是什麼也得不到。將軍,我不想讓這事發生。"
總參謀長想看看程心,但沒有直視她,只看着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影。她的影像疊印在星海上,那雙美麗的雙眸平靜地映着星光,他突然感覺羣星都在圍着她旋轉,她成了宇宙的中心。他再次強迫自己,沒有進一步勸她不要冒險,而是說出了下面的話:
"這個,"參謀長指指後面,"是一枚微型氫彈,按你們那時的TNT當量計算,五千噸級,可以炸燬一座小城市。如果真發生了,一切都在一瞬間,沒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對參謀長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謝謝,我知道了。"
五個小時後,程心乘坐的太空艇從港口起航了,3G的過載把程心緊緊壓在椅背上,這是普通人能夠舒適承受的超重的上限。從一個後視窗口中,她看到終端站巨大的外殼上反射着太空艇發動機的光亮,小艇像是從一隻巨爐中飄出的一顆小火星。不過終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縮小,這個剛纔程心還置身其中的巨大構造很快也變成一粒小點,但地球仍宏大地佔據着半個太空。
特別小組的人反覆向程心強調,這次飛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過了,不會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飛機更特別。從終端站前往地日間的拉格朗日點將飛行約一百五十萬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個天文單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飛行,她乘坐的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飛行器。但程心記得,三個世紀前使她選擇航天專業的一個重要誘因,是公元世紀中葉的一項偉大壯舉,在那項壯舉中,先後有十二個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們的航程只是這段距離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鐘後,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太陽從地球的弧形邊緣上緩緩升起,太平洋的波濤已被距離抹去,像鏡面一般光潔地反射着陽光,大片的雲層像貼在鏡面上的雪白肥皂沫。從這個位置上看,太陽比地球小許多,像是這個暗藍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當太陽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線時,地球向陽的一側被照亮成一個巨大的下弦月形狀。這個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於地球的其餘部分都隱沒於陰影中,太陽與下面的彎月似乎構成了一個宇宙中的巨型符號,程心覺得它象徵着新生。
程心知道,這很可能是她見到的最後一次日出了。在即將到來的會面中,即使雙方都忠實地遵守談話的規則,那個遙遠的世界可能也不會讓她活着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規則。但她感覺一切都很完美,沒有什麼遺憾了。
隨着太空艇的行進,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視野中漸漸擴大。程心看着大陸的輪廓,很輕易地認出了澳大利亞,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枯葉。那塊大陸正在從陰影中移出,明暗交界線位於大陸中部,表明沃伯頓剛好是早晨,她想象着弗雷斯在樹林邊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過地球,當弧形的地平線最後移出舷窗的視野時,加速停止了。隨着過載的消失,程心感覺像擁抱着自己的一雙手臂突然鬆開了一樣。太空艇朝着太陽方向無動力滑行,恆星的光芒淹沒了一切星星。透明罩調暗了,太陽成爲一隻不刺眼的圓盤,程心手動再調暗些,使太陽變得像一輪滿月。還有六個小時的旅程,程心飄浮在失重中,飄浮在月光般的陽光裡。
五個小時後,太空艇旋轉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對準前進方向開始減速。太空艇轉向時,程心看到太陽緩緩移走,然後,羣星和銀河像一軸展開的長卷般從視野中流過。最後當太空艇再次穩定下來時,地球又出現在視野正中,這時它看上去只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幾個小時前它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脆弱,像一個充滿蔚藍色羊水的胚胎,被從溫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的寒冷和黑暗中。
發動機啓動後,程心又被重力擁抱起來。減速持續了約半個小時,然後發動機斷續運行,進行最後的姿態調整。最後,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寂靜下來。
這裡就是地日間的拉格朗日點,這時,太空艇已成爲一顆太陽的衛星,與地球同步運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時間卡得很準,現在離會面還有十分鐘。周圍的太空仍一片空曠,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識也空曠起來。她要爲大量的記憶做準備,能夠記錄會面信息的只有她的大腦,她要使自己變成一架沒有感情的錄音機和攝像機,在以後的兩個小時中儘可能多地記下聽到和看到的一切。做到這點不容易,程心想象着她身處的這片空間,這裡太陽和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爲零,這裡比別處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曠,她置身於這片零的空曠中,是一個孤立的存在,與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沒有關係……她用這種想象一點一點地把紛繁的感情趕出意識,漸漸達到了她想要的空白的超然狀態。
在不遠處的太空中,一個智子低維展開,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球體,直徑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幾米遠,擋住了地球,佔據了大部分視野。球體的表面是全反射鏡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在球面上的映像。她不知道這個智子是一直潛伏在太空艇中,還是獨自來到這裡。球面上的映像很快消失了,球體漸漸變成半透明狀,像一個大冰球般深不可測。有一刻,程心感覺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個洞。接着,有無數雪花狀的亮點從球體內部浮上來,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閃動的光斑。程心看出這是白噪聲圖像,就像收不到信號的電視屏幕上的一片雪花。
白噪聲持續了三分鐘左右,幾光年外傳來的圖像在球體中出現了,很清晰,沒有絲毫干擾和變形。
程心曾無數次猜測自己將看到什麼,也許只有聲音或文字,也許會看到一個培養液中的大腦,也許會看到雲天明完整的本人……雖然她認爲最後的那個可能性很小,但還是設想了那種情況下雲天明可能身處的環境,也想出了無數種,然而,現在見到的絕對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陽光下的金色麥田。
麥田大約有半畝的樣子,長勢很好,該收割了。田地的土壤有些詭異,是純黑色的,顆粒的晶面反射着陽光,在土地上形成無數閃爍的星星。在麥田旁的黑土中,插着一把鐵鍬,式樣很普通,甚至它的鍬把看上去都像是木頭的。鐵鍬上掛着一頂草帽,顯然是用麥秸稈編成的,有些舊了,磨破的邊緣上秸稈都伸了出來。在麥田的後面還有一片地,種着綠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陣微風吹過,麥田裡泛起道道麥浪。
在這黑土田園之上,程心看到了一個異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頂。那是由一大團紛亂的管道構成的,管道有粗有細,都呈暗灰色,像一團亂麻般纏繞糾結。在這纏盤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兩三根在發光,光度很強,像幾根蜿蜒曲折的燈絲。發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灑向麥田,成爲供作物生長的陽光,同時也用光亮標示出它在那團管道亂麻中的走向。每根發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時間就暗下去了,同時另一根管道又亮起來,每時每刻都保持有兩至三根管道發光,這種轉換使得麥田上的光影也在不斷變幻中,像是太陽在雲層中出沒一樣。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這團管道的混亂程度。這絕不是疏於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這種混亂是要費很大力氣的,這是一種達到極致的混亂,好像其中出現任何一點點的秩序都是忌諱。這似乎暗示着一種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美學取向:混亂是美的,秩序是醜的。那些發光的管道使這團亂麻有了奇特的生氣,有種陽光透過雲層的感覺,程心一時不禁想到,這是不是對雲和太陽的一種極度變形的藝術表現?旋即,她又感覺整團管道亂麻像一個巨大的大腦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象徵着一條條神經迴路的建立……但理智使她否定了這些奇想,比較合理的推測是:這可能是一個散熱系統或類似的裝置,並非爲下面的農田而建,後者只是利用它發出的光照而已。僅從外形上看,這個系統所表現出來的工程理念是人類完全無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個人從麥田深處走來,程心遠遠就認出了他是雲天明。雲天明穿着一身銀色的夾克,是用一種類似於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頂草帽一樣舊,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褲子在麥叢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樣的面料做成的。他在麥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臉,他看上去很年輕,就是三個世紀前與她分別時的歲數,但比那時健康許多,臉曬得有些黑。他沒有向程心這邊看,而是拔下一穗麥子,在手裡搓了幾下,然後吹去麥殼,邊走邊把麥粒扔到嘴裡吃,就這樣走出了麥田。當程心感到雲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時,他卻擡起頭來,微笑着衝程心揮揮手。
"程心,你好!"雲天明說。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滿喜悅,但那是一種很自然的喜悅,就像田間幹活的小夥子看到同村的姑娘從城裡回來時一樣,彷彿三個世紀的歲月不存在,幾光年的距離也不存在,他們一直在一起。這是程心完全沒有想到的,雲天明的目光像一雙寬厚的手撫摸着她,讓她極度緊張的精神放鬆了一些。
這時,貼在舷窗上的三盞燈中的綠燈亮了。
"你好!"程心說,跨越三個世紀的情感在她的意識深處涌動,像鬱積的火山。但她果斷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對自己默唸:記,只是記,記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嗎?"
"能看到。"雲天明微笑着點點頭,又向嘴裡扔了一粒麥子。
"你在做什麼?"
對這個問題,雲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向麥田揮揮手,"種地呀!"
"是在爲自己種嗎?"
"當然,要不我吃什麼?"
雲天明在程心的記憶中是另一個樣子。在階梯計劃的那段時間,一個憔悴虛弱的絕症病人;再早些時候,一個孤僻離羣的大學生。那時的雲天明雖然對世界封閉着自己的內心,卻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狀態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現在的雲天明,所顯露出來的只有成熟,從他身上看不到故事,雖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奧德賽史詩更曲折、詭異和壯麗,但看不到。三個世紀在太空深處孤獨的漂流,在異世界那難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體和靈魂註定要經歷的無數磨難和考驗,在他的身上都沒有絲毫痕跡,只留下成熟,充滿陽光的成熟,像他身後金黃的麥子。
雲天明是生活的勝利者。
"謝謝你送的種子。"雲天明說,語氣很真誠,"我把它們都種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長得很好,只有黃瓜沒種成,黃瓜不好種。"
程心暗暗咀嚼着這話的含義:他怎麼知道種子是我送的(儘管最後換上了更優良的)?是他們告訴他的,還是……
程心說:"我以爲這裡只能無土栽培的,沒想到飛船上還有土地。"
雲天明彎腰抓起一把黑土,讓土從指縫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閃動着點點晶光,"這是隕石做成的,這樣的土……"
綠燈熄滅,黃燈亮起。
雲天明顯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話頭,舉起一隻手笑了笑,這動作和表情顯然是做給監聽者的。黃燈熄滅,綠燈再次亮起。
"多長時間了?"程心問。她故意問出這樣一個含糊的問題,有許多可能的解讀,可以指他種了多長時間的地,或他的大腦被移植到克隆的身體中有多長時間,或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多長時間,或任何別的含義,她想留給他足夠的空間傳遞信息。
"很長時間了。"
雲天明給出了一個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靜依舊,但剛纔的黃燈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傷害。
雲天明接着說:"開始我不會種地,想看看別人怎麼種,但你知道,已經沒有真正的農民了,我只能自己學着種。慢慢學會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剛纔的猜測被證實了,雲天明話中的含義很明確: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農民,他就能看到他們種地,就是說,他能看到智子從地球傳回的信息!這至少說明,雲天明與三體世界的關係已經相當密切了。
"麥子長得真好,該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發動機運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則……"
黃燈亮。
又一個猜測被證實了:空中那一團亂麻的管道確實是一種類似於散熱系統的東西,它們發光的能量來自飛船的反物質發動機。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程心微笑着說,"想知道我的事嗎?你走以後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雲天明說出這句話時仍那麼平靜和沉穩,卻使程心的心震顫了一下。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過智子實時地看着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樣成爲執劍人,看到她在威懾紀元的最後時刻扔掉了那個紅色開關,看着她在澳大利亞經歷的苦難,看着她在極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後來,還看着她把那粒膠囊拿在手中……他與她一起經歷了所有的苦難,可以想象,當他看着幾光年遠方的她在煉獄中掙扎時,一定比她還痛苦。如果她能早些知道,這個深愛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離守候在自己的身邊,那該是怎樣的安慰。但那時對於程心而言,雲天明已經迷失在廣漠的太空深處,在大部分時間中,她以爲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時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說,像是自語。
"怎麼可能……"雲天明輕輕搖搖頭。
被壓抑在深處的情感再次涌動起來,程心極力剋制着自己,不讓眼淚流出。
"那,你的經歷呢?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程心問,這是裸的冒險,但她必須跨出這一步。
"嗯……讓我想想……"雲天明沉吟着。
黃燈亮,這次是在雲天明還沒有說出任何實質內容前就亮起,是嚴重的警告。
雲天明果斷地搖搖頭,"沒有,沒有能告訴你的,真的沒有。"
程心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對於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經做完了,至於雲天明要做什麼,她只有等待。
"我們不能這樣說話了。"雲天明輕輕嘆息着說,並用眼睛說出了後面的話:爲了你。
是的,太危險了,黃燈已經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裡嘆息了一聲。雲天明放棄了,她的使命無法完成,但也只能這樣,她理解他。
一旦放棄了使命,這片容納他們的幾光年直徑的太空就成了他們的私密世界。其實,如果僅限於她和他之間,根本不需要語言,他們用目光就能傾訴一切。現在,當注意力從使命稍稍移開,程心從雲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東西,一下把她帶回到大學時代。那時雲天明就常常向她投來這樣的目光,他做得很隱蔽,但女孩子的直覺能感受到。現在,這目光與他的成熟融合在一起,像穿過光年距離的陽光,讓她沉浸在溫暖和幸福中。
但這種程心願意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雲天明又說話了。
"程心,你還記得咱們倆小時候是怎麼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嗎?"
程心輕輕搖頭,這個問題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時候?!但她成功地掩蓋了自己的驚奇。
"那無數個晚上,我們常常在睡前打電話聊天。我們編故事,講故事,你總是編得比我好。我們編了多少故事,有上百個吧?"
"應該有吧,很多的。"程心以前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她很驚奇自己現在竟能如此不動聲色。
"你還記得那些故事嗎?"
"大部分忘了,童年已離我很遠了。"
"但離我並不遠,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編的和你編的,重新講了一遍又一遍。"
"給自己講嗎?"
"不,不是給自己講。我來到這裡,總得給這個世界帶來些什麼……我有什麼能給他們的呢?想來想去,我能給這個世界帶來童年,所以我就講我們編的那些故事,孩子們都很喜歡。我甚至還出過一本選集,叫《地球的童話》,很受歡迎。這是我們倆的書,我沒有剽竊你的作品,你編的故事都署你的名,所以,你在這裡是著名的文學家。"
以迄今爲止人類對三體種族極其有限的瞭解,三體人兩性結合的方式是雙方的身體融爲一體,之後這個融合的軀體將發生分裂,裂解爲三至五個新的幼小生命,這就是他們的後代,也是雲天明所說的孩子。但這些個體繼承父母的部分記憶,出生後思想上已經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並不是人類意義上的真正的孩子,三體世界真的沒有童年。三體人和人類學者都認爲,這是造成兩個世界社會文化巨大差異的根源之一。
程心緊張起來,她現在知道雲天明並沒有放棄。關鍵時刻到來了,她必須做些什麼,但要萬分謹慎!她微笑着說:"既然咱們不能說別的,那些故事總能講吧?那真的只和我們有關。"
"講我編的還是你編的?"
"講我編的吧,把我的童年帶回來。"程心的回答幾乎沒有遲疑,連她都驚異自己思維的速度,僅一瞬間,她明白了雲天明的用意。
"這很好,那我們下面不再說別的了,就講故事,講你編的那些故事。"雲天明說這話時攤開兩手看着上方,顯然是說給監聽者聽的,意思很明白:這樣行了吧,肯定都是安全的內容。然後他轉向程心,"我們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講哪個呢?那我就講,嗯……《國王的新畫師》吧。"
於是,雲天明開始講那個叫《國王的新畫師》的童話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舒緩,像在吟誦一首長長的古老歌謠。程心開始是在努力記憶,但漸漸就沉浸在了故事中。時間就在雲天明的童話中流逝。他先後講了內容連續的三個故事:《國王的新畫師》、《饕餮海》和《深水王子》。當第三個故事結束時,在智子的顯示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倒計時,顯示會面的時間只剩一分鐘了。
分別的時刻即將來臨。
程心從童話的夢中突然驚醒,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着她的心扉,讓她難以承受。她說:"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們一定還能相見的。"這話脫口而出,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重複了智子的話。
"那我們約定一個相會的地點吧,除了地球,再約另一個地方,銀河系中的一個地方。"
"那就在你送給我的那顆星吧,那是我們的星星。"程心不假思索地說。
"好,在我們的星星!"
在他們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視中,倒計時歸零,畫面消失,又變成一片白噪聲雪花,然後變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鏡面。
艙內的綠燈滅了,此時三盞燈都沒有亮。程心知道,自己正處在最後的生死線上。在幾光年外三體第一艦隊的某艘戰艦上,她和雲天明談話的內容正被重放接受審覈,死亡的紅燈隨時會亮起,之前不會再有黃燈警告。
在智子球體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像,看到了艇中的自己。球形的太空艇對着智子的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個精緻的圓形項鍊掛件,自己就是繪在這個小圓盤上的肖像。她身着雪白的超輕太空服,看上去純淨、年輕、美麗。最讓她驚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寧靜,完全沒有透出內心的波瀾。想到這個美麗的掛件將掛在雲天明的心上,她感到一絲安慰。
經過了一段程心很難判斷長短的時間,智子消失了,紅燈沒有亮。外面太空依舊,藍色的地球在遠方重新出現,身後是太陽,它們見證了一切。
超重出現,太空艇的發動機啓動加速,返程開始了。
在返航的幾個小時中,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調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重新變成了一部記憶機器,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複述着雲天明說過的話和講過的故事。加速停止,失重滑行,發動機掉轉方向,減速,這些她都沒察覺,直到一陣震動後,艙門打開,終端站港口的燈光透了進來。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來的四名官員中的兩位,他們表情冷漠,只是簡單地打了招呼,就帶着程心穿過港口,來到一道密封門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過去的事了,我們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能得到什麼。"那位PDC官員說,然後請程心通過剛打開的密封門。
程心原以爲這是港口的出口,卻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狹窄的房間,四壁都是某種晦暗的金屬,極爲密封,門在她身後關上後看不出一點兒痕跡。這裡絕不是休息的地方,陳設相當簡單,只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個話筒;這個時代話筒基本絕跡,只有進行高保真錄音時才使用。房間的空氣中有一種刺鼻的味道,像硫黃味,皮膚也感到微微的瘙癢,空氣中顯然充滿靜電。房間裡擠滿了人,特別小組的成員全在這裡。那兩位迎接的官員一進房間,臉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變得與其他人一樣凝重和關切。
"這裡是智子盲區。"有人對程心說。她這才知道人類已經能夠屏蔽智子了,儘管只能在這樣窄小的封閉空間中做到。
總參謀長說:"現在請複述你們談話的全部內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起來的細節,每個字都很重要。"
然後,特別小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後離開的是一位工程師,她告誡程心屏蔽室的四壁都是帶電的,千萬不能觸碰。
房間裡只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來,開始複述她記住的一切。一個小時十分鐘後,她完成了。她喝了一點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第二遍複述,然後是第三遍。在第四遍複述時,她被要求從後向前回憶。第五遍是在一個心理學家小組陪同下進行的,他們用某種藥物使她處於半催眠狀態,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不知不覺間,六個多小時過去了。
複述最後完成時,特別小組的人又擁進屏蔽室。這時他們才同程心握手擁抱,在激動中熱淚盈眶,說她卓越地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但程心仍處於記憶機器的麻木狀態中。
直到程心身處太空電梯舒適的返回艙中,大腦裡的記憶機器才關上,她變回到了一個女人。極度的疲憊和情感的浪潮同時淹沒了她,面對着下方越來越近的藍色地球,她哭了起來。這時,她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反覆迴盪:
我們的星星,我們的星星……
與此同時,在下方三萬多千米的地面,智子的別墅在一團火焰中化爲灰燼,同時燒燬的還有那個作爲智子化身的機器人。在此之前,她向世界宣佈,太陽系中的智子將全部撤離。
人們對智子的話將信將疑。有可能離開的只是這個機器人而已,還有少量的智子長期駐留在太陽系和地球上。但也可能她說的是實情,智子是寶貴的資源,殘存的三體文明處於星艦狀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法制造新的智子,而監視太陽系和地球已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艦隊進入智子盲區,就可能丟失處於太陽系中的智子。
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則意味着三體和地球兩個世界徹底斷絕了聯繫,再次成爲宇宙中的陌路人。長達三個世紀的戰爭和恩怨都已成爲宇宙間的過眼煙雲,他們即使真如智子所說的有緣再相遇,也是遙遠未來的事了,但兩個世界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