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雪山上下來要走多久?
殷鴻初並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走不出這片冰天雪地,她死在這裡, 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或許屍身被冰雪覆蓋, 凍住許久不壞, 或許成爲飢餓野獸的食物。
她走不動, 又冷又餓,飢寒和恐懼壓在她的身上。
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苦,從來沒有這樣被人忽視過。
一直以來, 她都是被寵着、被珍視着的那個人,她覺得很滿足, 那種被人在意的感覺, 那種讓他人都畏懼的身份。
可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 所有人都會拋棄她。
曾經最疼愛的哥哥,變成了別人的丈夫;曾經相伴的人, 一直眼中都沒有她;曾經說過要一輩子忠心耿耿的屬下,怕是也早已厭惡了她。
她毀了容,她出嫁了卻沒有人要,她也不該回皇宮,曾經讓她榮寵盛極的地方沒有了她的位置, 所有捧着她的人心裡都有了別的人。
……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當公主的時候, 時刻都在微笑着, 說着不合心意的假話, 爲了顯出自己的修養內涵永遠都要抱有“寬容之心”。
但現在, 她終於可以大笑,終於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沒有人看到她,沒有人評判她。
她甚至可以毫不顧忌地暴露出自己丑陋的心思,嫉妒也好,怨恨也好,她全都不在意了。
都不在意了啊。
可是爲何心裡還是很痛?
她在茫茫雪中艱難地前行,眼淚一滴一滴滑落,砸在雪上,融化了它們。
她的身後出現兩個影子,一個是她的身影,另一個黑影沉默不語,緊跟着她的腳步。
殷鴻初停下腳步,轉身大吼道:“你想跟我到什麼時候?”
黑影依然沉默着,過了許久才說:“我會保護你……”
“不需要!”殷鴻初惱怒道,“就算你說什麼是我的前世,但改變不了你早就是已死之人,請不要把你的恩怨執着,強加到我身上!”
“這不也是……你的願望……”
殷鴻初想起那兩人,嘴角勾起嘲諷的笑。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已經不在意他了,你也不必在我這裡提起他。”
“是嗎……”黑影怔怔地道。
殷鴻初不再說話,轉身繼續艱難地跋涉在雪地中。
黑影沒再跟上去,只是說:“雪山往西,是一條通往海的河流,名爲岐簡流,從那裡一直往下,可以到海邊,那裡住着以捕魚爲生的人們,那是一片不屬於王朝的土地。”
“如果你想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可以去那裡。”
殷鴻初停下腳步,回頭道:“海……好看嗎?”
“我沒有見過。”黑影說,“我只是一個被金絲籠圈養起來的富家小姐,人們爭搶着追求我,因爲我是孤女,卻有一大筆家產。家裡的奴僕擔心我出門會遭不測,於是極少讓我獨自走動。”
她懸浮在半空中,落下的雪穿過她的身體。
“我們是一樣的。”她來到殷鴻初面前,伸出手輕輕撫着她的面頰,“我們都只是被利用的可憐人,當沒有了利用價值時,就被所有人都拋棄了。”
殷鴻初的眼淚猛地涌了出來。
“我聽他們說過,海很美麗,那是最靠近地界的地方,它的盡頭是窮涯海,窮涯海再過去的海,是地界神的歸源,他們在那裡誕生,在那裡成長,在那裡相互殺戮,在那裡守護彼此。”
她輕輕抱住哭泣的女孩,無聲地撫慰着她。
殷鴻初下了雪山,一直往西,果然走到了一條河流前。
河岸狹窄,兩旁有叢叢蘆葦,更是將河流襯得狹隘。
岸邊停着一葉小船,披蓑戴笠的船伕坐在船上,一根長杆依靠在他身旁。
殷鴻初慢慢地走了過去,她的模樣已經十分狼狽了,讓人完全看不出來曾經是一位高貴的公主。
“船伕,我想離開。”
船伕擡了擡頭,依舊沒有露出面容,只是讓人看到有些瘦削的下巴。
他低着頭站起身,拿起長杆,在船邊輕輕一敲。
殷鴻初拎着裙子,走上船。
她坐在船頭,摘下自己的首飾,將所有的金銀珠寶褪了下來。
“船伕,”她仰起頭說,“我想去海邊。”
船伕並不說話,只是再一敲船邊,撐着長杆慢慢地划動着船。
“我只有這些錢。”殷鴻初咬着脣,低下頭,只覺得心中悶悶的,想哭卻又不想讓陌生人看到她的軟弱,“錢都給你,請帶我離開,去海邊,去哪裡都好。”
河上起了霧,既像是煙沉水中,又像是水中生煙。
船伕背對着她,像是沒聽到一般,再敲了敲船邊。
撥弄水的聲音嘩啦啦輕響,河岸兩旁的景物在向後倒退。
黑影沒有再跟着殷鴻初。
她站在岸上,遠遠地看着那漁夫,她早已沒有了眼淚,不知爲何此時竟有了落淚的衝動。
“度連意……”
船伕壓了壓斗笠,幾乎連下巴都要遮住。
如您所願。
你願所歸之處,便是我的歸處。
漁船悠悠遠去,飄飄蕩蕩,將要消失在霧氣瀰漫的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