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時孟蕩三個被一夥強人攔截,索取錢財。兩個公人早嚇得癱軟,縮作一團。孟蕩舉枷喝道:“你這撮鳥又是甚麼人?老爺要錢沒有,拳頭倒有一對,不要命的儘管來取!”強人內爲首的大漢見說,鐵戟一指,衆嘍囉將孟蕩團團圍定。早吃孟蕩虎吼一聲,揮枷亂劈,轉瞬間打翻五七個。那漢見了,吃了一驚,喝叫小嘍囉退下。下了馬,插了戟,奔到孟蕩面前,施禮道:“適才見壯士一身是膽,武藝非凡,端的是條好漢!敢問高姓大名?因何遭配到此?”孟蕩見他如此說,便將救代老漢至打死李財主諸事,從頭說了一遍。那漢子聽了,心下大喜,納頭便拜道:“不想哥哥如此豪傑,卻時乖運蹇!今日天幸教小弟與哥哥相會,且請到敝寨一敘,有肺腑之言相告,別無他意。”孟蕩見那漢生得彪形虎軀,禮甚謙恭,不似奸詐之徒,便依允了,隨那漢子前去。兩個防送公人自不消說,也同上山來。
當時衆人都到山寨聚義廳上坐定,孟蕩便問那漢子名姓,有何話說。那漢子道:“不瞞哥哥說,小弟韓仲虎,本州沂水縣人氏,原是獵戶出身。因有些膂力,聲如洪鐘。性發時,一聲吼,半山可聞,因此人都喚小弟做嘯風虎。本有一同父異母哥哥韓伯龍,家居灤州。自幼與小弟情投意恰,多曾在江湖上行走。那年我哥哥聞聽梁山泊宋江招賢納士,前去投奔,苦於無人引薦。恰巧小弟識得沂水縣朱貴、朱富兩兄弟,聽得二人都在梁山泊坐把交椅,因此上小弟便修書一封與我哥哥,教他投奔那朱貴。我哥哥勸小弟一同前去,爲因家有老母在堂,便未隨行。不想我那哥哥去了不上一月,便吃梁山泊賊人李逵害了。那朱貴修書與小弟稱其愛莫能助,此事乃是誤會,只好作罷。小弟怎咽得下這口鳥氣,只是離不得老母。幾月前老母病故,小弟安頓後事,便計議爲哥哥報仇。只是梁山勢大,小弟勢單力薄,因此聚集些兄弟上得這龜蒙山,只爲尋得如哥哥這般的豪傑相助。今日天幸哥哥到此,如蒙不棄,小弟情願讓位與哥哥,懇請相助一臂之力,報得冤仇!”說罷,伏地慟哭。
孟蕩見說,忙扶起道:“賢弟之仇,人神共憤。只是我犯了朝廷法度,理應去那沙門島一遭。此是命數,不可違拗。”韓仲虎道:“哥哥此言差矣,那沙門島如煉獄一般,進去易,出來難。任你恁地英雄好漢,也難逃一死。且當今世道若談法度,豈不亂了?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哥哥如此豪傑也淪落至此,如不自救,孰能救之!還望哥哥三思。”孟蕩見說,沉吟半晌,只不作聲。韓仲虎道:“先不說那鳥煩事,今日你我兄弟相遇,且先一醉方休。”當時便教兩名公人爲孟盪開了枷,殺羊置酒,安排筵席,款待三個。
酒過三巡,食過五味。衆人酩酊大醉,韓仲虎便安排小嘍囉先帶兩名公人到耳房住下。親自扶孟盪到自己屋裡歇息,自於門外睡地鋪,爲孟蕩守夜。次日天明,孟蕩醒來,推開房門,見韓仲虎睡於地上,驚訝不已。當下搖撼喚醒,韓仲虎立起身,下拜道:“小弟懇請哥哥相助,若報得冤仇,便是當牛做馬,也無絲毫怨言!”孟蕩嘆道:“賢弟何必如此!我只恐力有不歹,教賢弟失望。”韓仲虎見說,驀地衝進屋內,就刀槍架上抽出寶劍,架於項上道:“哥哥若不相助,小弟此生恐亦難報得冤仇。苟活無益,寧願於九泉之下追隨大哥。”言訖,便要自剄。孟蕩慌忙攔住道:“賢弟且慢,如蒙不棄,愚兄願助一臂之力!”韓仲虎見說大喜,當下便教小嘍囉焚香擺牲,就與孟蕩兩個在聚義廳上結拜爲弟兄。孟蕩年長,韓仲虎便推其爲寨主。孟蕩推脫不過,只得依了。
當時韓仲虎道:“如今哥哥既已不去沙門島,不如就將兩個防護公人殺了,一了百了,豈不是好?”孟蕩忙道:“不可,此二人均有妻小,一路又小心侍奉,若壞了他性命,不是好漢所爲!”韓仲虎道:“既如此說,小弟便依哥哥,任二人自去便是。”當下孟蕩喚過兩名公人道:“今後我便留在此間助我兄弟,你兩個可自回潮州覆命,只說我於路染疾病死便是,官家不見得便追究你兩個。”說罷,又將出一百兩銀子與了二人。張千、李萬兩個聽得這話,又收了銀子,那敢有違。當天便收拾行李下山去了。自此孟蕩便與韓仲虎兩個在龜蒙山招兵買馬,廣納豪傑,準備與梁山泊作對,按下慢表。
斷章句,話分兩頭。回說那日盧俊義送宋江、吳用下山後,休養數日,兵馬依舊生龍活虎。便召衆頭領商議攻打單父縣。正說間,只見朱貴引着一條好漢上山來道:“沂州沂水縣有一夥好漢來投大寨入夥,因各地盤查得緊,特派這個兄弟先來。”當下那好漢納頭便拜。盧俊義大喜,上前扶起。朱貴道:“這位兄弟名喚呂彥彪,祖貫東平府人氏。天生一副鐵打身軀,脾氣暴烈,撮鹽入火,因此人都喚他撞倒山。另有兩位好漢未曾前來,一個與小弟是同鄉,名喚張仙。原是沂水縣教授,使得好雙劍。因生得風神俊雅,仙風道骨。人都喚做活神仙,在沂水縣時多與小弟往來。另一個兄弟孫榮,乃山前瀛洲人氏。爲他爭強好鬥,除勝方休,人都喚做贏官人。”
只見呂彥彪上前道:小弟三個素有過命交情。上月間,孫榮兄弟因與人爭執,一時不忿,失手將那人打死。官司追捕得緊,我等商議了,均無家小,索性一發落草快活。便聚集百十嘍囉在沂嶺紮寨。張仙哥哥因與朱大哥相識,又早慕梁山威名,便有心來投。只因沂州新近來了個知州蔣圓,遣兵四處圍捕。我等幾番交戰不利,僅存十數人,被困沂嶺。因此張仙哥哥遣小弟前來,請大寨發兵相救,同來聚義。”
盧俊義聽罷,對公孫勝、朱武道:“二位軍師以爲如何?”公孫勝道:“沂嶺距此雖不甚遠,但若發兵相救,需經襲慶府地面。近聞那襲慶府新任知州錢伯言設下關卡,盤查甚緊。我等若去,甚爲不便。”盧俊義道:“那人是甚麼來頭?”公孫勝道:“那錢伯言,字遜叔,祖貫會稽人氏。年過五旬,乃是五代十國時,吳越王錢繆六世孫。爲人廣有機謀,剛毅果決。家資鉅富,輕財好義。傳他少時泛舟汴水,舟沉溺水流二十里,遇神得救不死,因此人都喚他做海龍王。”盧俊義道:“朝廷啓用這等人與我等對敵,誠可慮也。”朱武對盧俊義道:“依小弟看,可先派朱貴、朱富兩位兄弟去沂水縣一遭,他兩個熟悉形勢,一者與張仙等兄弟相會,二來可探明沿途形勢,便於日後出兵,員外以爲如何?”盧俊義聽罷道:“如此甚好,便依軍師所言。”當下教安排筵席,爲呂彥彪接風。就教新入夥三位好漢都入集英堂,張仙坐了第十位,孫榮坐了第十一位,呂彥彪坐了第十二位。衆人皆喜,說些江湖之事,盡歡而散。
次日,盧俊義召集衆人道:“既然張仙等兄弟有難,我等豈能坐視不救。攻打單州一事只得推遲,待朱貴、朱富兄弟歸來,再作計較。”便遣朱氏兄弟隨呂彥彪下山,前去沂水縣。朱貴道:“小弟此去無妨,只怕山下店裡無人看管。”盧俊義道:“你自放心去,我教侯健依李逵那年下山光景,再替你暫管幾日無妨。”朱貴得了言語,自與朱富、呂彥彪相辭衆頭領下山。到店裡收拾了包裹,交割鋪面與侯健,三個奔沂水縣去。
且說朱貴三個取路投沂水縣來,不止一日,早到沂嶺。遠遠望見嶺下要路口均有官軍把守,不許出入。原來知州蔣圓遣本州統制鄧侁引軍馬前來收捕張仙等人,只因沂嶺甚廣,路徑龐雜,便先行把住各處要道,再遣人進山剿捕。當下朱富嘆道:“官軍守備甚嚴,我等怎生入得山中?”朱貴問呂彥彪道:“官軍可是晝夜搜山?你可知張仙等今在何處?”呂彥彪道:“官軍只是白日搜山,夜裡昏暗,山中又多虎豹,卻不敢上山。張家哥哥等並無定處,小弟來時與其約定以哨聲爲號。但聞哨聲,便知其所在。”朱貴道:“如此便好,我等可先去百丈村。只待夜裡,我自有法上山。”朱富、呂彥彪兩個應了,當時投百丈村來。
三人取路而行,看看天色漸昏,明月初升,早到百丈村。朱貴引朱富、呂彥彪到得打穀場上,左右觀望。朱富問道:“哥哥卻是尋什麼?”只見朱貴到一草甸前道:“有了!”朱富、呂彥彪忙問緣故。朱貴道:“那年李逵回鄉取母,行至沂嶺取水,不想老母爲大蟲吃了,李逵便將老母骨殖葬於嶺上泗州大聖廟後,不想無意間尋得一洞穴。當時李逵並未在意,後來回山與我說了。我便派小嘍囉去尋,原來那洞竟自廟後直通百丈村打穀場,卻不知是甚人所挖。我便教嘍囉將洞穴遮掩,做了記號。不想今日竟用得着它!”朱富、呂彥彪聽罷,齊聲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當時三個揭開草甸,點了火把,入到洞穴內。重複將草甸蓋了,便望泗州大聖廟來。
不消一頓飯工夫,三個早到。出得洞時,天已昏黑。忽聞得廟內有話語聲,呂彥彪喜道:“正是張家哥哥。”原來嶺上無甚歇腳處,張仙等料得官軍夜裡不敢上山,便在廟內歇宿。當下呂彥彪引了朱家兄弟來到廟前。小嘍囉見是呂彥彪,忙引入廟內。張仙、孫榮兩個見呂彥彪、朱家兄弟前來,喜從天降,各自剪拂了。朱貴便將來意說了。張仙、孫榮大喜。張仙道:“今日我等於此廟中相會,想是神明庇佑,不若就這裡結義爲弟兄如何?”衆人見說大喜,便教小嘍囉到溪邊取水代酒,衆好漢就於廟內結拜,依年位序次,朱貴居長,張仙爲次,其後便是孫榮、朱富、呂彥彪。
當下五籌好漢結義罷,朱貴道:“官軍勢大,此間不可久留,宜速撤走。”衆人稱是,便都出廟來。朱貴舉火把在前,引着衆人重複進得洞穴。不移時,早到打穀場。朱貴道:“我等來時,見此間西北上官軍甚多。今可避其封鎖,自西南迴梁山泊。”便取路投西南上來。一路衆人小心翼翼,晝伏夜出,只爲瞞生人眼目,不在話下。
約莫行了二三日,那晚彤雲密佈,月朦星稀,朱貴等行至一處所在。放眼望時,卻是一座惡山攔路。呂彥彪道:“此山小弟識得,名喚龜蒙山,是沂州地面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往時也路過幾遭,聞得近日被一夥強人佔據,只是不知何人。”張仙道:“若能說這夥人與我等共投梁山,豈不是錦上添花?”朱貴道:“雖如此說,我等還是速回大寨爲妙,免生是非。”
正說間,只見山上火把亂起,約莫五七十人呼風唿哨殺將下來。朱貴等大驚,不曉得來者何人,急待走時,那夥人馬早已趕上。朱貴見走脫不得,便約束衆人,自上前對那爲頭的人剪拂道:“好漢休要動手,且通個姓名。”那漢子聽罷笑道:“老爺我無名無姓,會事的留下買路錢!”朱貴正待開言,後面早惹惱了呂彥彪,高聲喝道:“你這廝不識好歹,我等是梁山泊宋公明哥哥手下好漢。這位哥哥便是旱地忽律朱貴,想必你也聞得他名姓。”
那漢子聽罷,心中暗笑,尋思道:“韓賢弟早晚與我說這仇人,不想今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何不將這幾個鳥男女賺上山一網打盡。”便下馬朝朱貴走來,佯裝失驚道:“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朱貴哥哥。”朱貴見那漢子雖言語和氣,卻手持兵器,疾步走來,便知其不懷好意,忙叫衆人速走。轉身行無數步,早吃漢子大踏步趕上。望後頸上只一刀,胳察砍着。可憐梁山泊元老朱貴,到此化作南柯一夢。張仙等見朱貴身死,心下大怒,便要與那漢子火併。忽見山上又奔下三五十人,自思人少勢孤,不是對。沒奈何,只得望樹林深處落荒走脫了性命。那漢子隨後追趕,手起處,又砍翻五七個嘍囉。見張仙等去得遠了,便不再追,轉身與下山之人相見。
原來適才那漢子正是病周處孟蕩,當日正與韓仲虎兩個在山上飲酒,有小嘍囉報說山下有十數個人經過,便點起小嘍囉殺下山來,不想正撞着朱貴等人。韓仲虎見孟蕩獨自下山,放心不下,便隨後接應。當時兩個相見,孟蕩將殺朱貴之事說了,韓仲虎喜道:“天可憐見,今日也算是報得半個冤仇了!待日後擒得那李逵,定碎剮了祭奠我哥哥!”孟蕩道:“這朱貴雖有小惡,究其過往,倒不失一條漢子,好生埋了罷。”韓仲虎道:“哥哥所見極是。然我等既已殺之,那梁山豈肯幹休?不如自今日始,索性公然與那梁山做個對頭,也教他不敢小覷我等,哥哥以爲如何?”孟蕩道:“事已至此,便依賢弟之言。”當下教小嘍囉收拾朱貴屍身,自扛到山上掘土埋葬。孟蕩、韓仲虎兩個自此招兵買馬,聲言要吞併梁山泊大寨,按下慢表。
且說當日張仙等如驚弓之鳥,逃入林中走脫。朱富慌不擇路,與衆人失散,只得獨自一個向北繞過龜蒙山,逃回梁山,與盧俊義哭訴朱貴被害一事。堂上堂下衆頭領聽罷,無不憤然離座,要去下山報仇。朱武道:“那夥人傷了朱貴兄弟,公然與梁山爲敵,此仇不可不報。自古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出征大事,需先派人稟過公明哥哥及吳軍師後,再行不遲。”盧俊義聽了,安撫朱富道:“兄弟且省煩惱,只待知會公明哥哥與吳軍師後,盧某定親引軍馬踏平龜蒙山,爲朱貴兄弟報仇雪恨。”當時商議已定,便教戴宗速去宋江處報知此事,專等回覆。
書接上文,回說宋江、吳用那日正要派人去梁山、章丘、青州三處調取兵馬錢糧,忽小校來報:“神行太保戴院長前來。”宋江、吳用忙叫喚入。寒暄已了,宋江動問連日山寨情勢如何。戴宗便將張仙等來投,朱氏兄弟前去接應,朱貴身死等事說了一遍。宋江聽罷,跌足哀嘆道:“天亡我也!朱貴兄弟是梁山元老,不想今日竟爲鼠輩所害!”只見李逵大叫道:“韓仲虎那廝安敢如此,待俺直殺上龜蒙山砍翻那鳥人,爲朱貴哥哥報仇!”宋江喝道:“你這黑廝住口!若不是你當初誤殺好人,豈能有今日之事?你若再敢胡言亂語,先割了你頭!”李逵見說,悶悶不樂,自出帳去了。
當時吳用教李雲前去看定李逵,休使其外出生事。又對宋江勸道:“哥哥,眼下我等在此相持,互有勝負。不如暫回山寨,與盧員外合兵,先滅了龜蒙山那廝,到時再來對付這譚氏寨未晚。若在此間虛耗下去,恐將進退維谷!”宋江道:“軍師之言我豈能不曉得,只是爲這譚氏寨已先後折了七八位兄弟。今仇人已如籠中之鳥,苟延殘喘。若此時退兵,功虧一簣。待日後這廝養成氣勢,再要圖之,恐難上加難。爲今之計,可先教盧員外引兵前去對付龜蒙山一夥,待我等掃平譚氏寨,北方大定,便可專心南下。此正應軍師當初所定,先取京東東、西二路,再圖天下之策。”吳用見說,默然無語,惟頷首而已。當下宋江教戴宗休辭勞苦,吃了飯食,速回梁山泊通報消息。宋江等依舊圍定譚氏寨,只等各處軍馬糧草來援。
過了數日,彭玘自章丘,鄒淵、鄒潤自青州,燕青、孫新、顧大嫂自梁山,三處人馬輜重陸續都到。宋江見了,心喜道:“我等有援,敵兵勢孤。此消彼長,何愁敵寨不破?”衆人皆喜,當下設宴歡飲。席間,吳用動問各處情形,衆人都道眼下各處人數益衆,錢糧短缺。宋江道:“目下將及春耕,各處均無甚餘糧,可酌情到周邊州縣借糧無妨。”衆人稱是。酒過數巡,大衆各散。獨見鄒淵、鄒潤叔侄兩個未去,吳用上前問道:“二位兄弟可有話說?”鄒淵道:“正是有要緊事與公明哥哥及軍師相商。”宋江道:“既如此,且到我帳內一敘。”鄒家叔侄聽罷,便跟隨前去。
當時四個入帳坐定,宋江問道:“二位兄弟有何話講?”只見鄒淵拱手道:“目下山寨錢糧短缺,小弟卻有十萬貫財富獻與哥哥。”宋江聽罷,驚喜道:“這話卻從何談起,賢弟請坐下細說。”鄒淵重複坐下道:“不瞞哥哥說,政和三年劫取樑中書送與蔡太師十萬貫生辰綱的,正是小弟等人。”吳用聽罷,驚起道:“兄弟莫不是說笑?”身旁鄒潤道:“此等大事,我與家叔怎敢戲言。那年我兩個在萊州未到登雲山時,因平日裡好賭,時常和人爭鬧。那年與人爭執,小弟一時興起,一頭撞折了澗邊一棵松樹。自打那後,遠近潑皮無不畏我叔侄三分。忽然一日,一個道人、一個頭陀來尋我叔侄兩個,說有一套十萬貫的富貴要取。因缺幫手,又見我叔侄膽勇過人,是條好漢,便問我兩個可願同往。我兩個動問緣由,方知那套富貴便是生辰綱。當時便答應了,那道士引我二人到一鄉下偏僻處,見了楊林、鄧飛、石勇三位兄弟。原來石勇兄弟本是大名府人氏,打聽得樑中書欲送生辰綱與蔡太師的消息,有心劫取那不義之財,只是苦無幫手。正巧這道士與石勇之父早年於行伍間相識,相交甚篤,因此石勇尋他商量。石勇與這道人、頭陀兩個,又於綠林中尋來楊林、鄧飛,與我叔侄兩個,共是七人,劫了那生辰綱。”
吳用聽吧,忙問道:“那道人、頭陀姓甚名誰?你等又是如何劫取的?”鄒淵道:“那道士姓徐,單名一個龘字,北地人氏,自言是秦時徐福之後。自幼出家修行,法術高深,行蹤莫測,人都喚他見首神龍。那頭陀姓史名賁,孟州人氏。身材長大,勇力絕人。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漢,吃他殺壞無數。那年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每輛車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着:‘獻賀太師生辰綱。’又撥了十個廂禁軍、十個軍健監押隨行。那徐龘已事先打聽得押送隊伍去東京不由紫金山一路,卻自大名府向南直行,便教我等事先在半路枉人山下等候。一日,他獨自到來,說那夥人當晚將至。是夜,那夥男女果然在山下歇宿。亥牌時分,我等齊上,將那二十人一發作了,屍身都攛到事先掘開的墓穴內。又毀了四輛車子,一發埋了,神鬼不覺。照那徐龘事先所定,將十車生辰綱分作六車,扮作貨物。我等扮作客商,直運到登雲山臺峪裡魚腸洞內藏好。待風聲過後,再取出分了。”
鄒潤又道:“本來萬無一失,不想那年秋天,登州地震。沿海巨嵎山崩塌入海,臺峪裡也受波及,那魚腸洞於震中坍塌,十萬貫珠寶亦埋在下邊。洞內曲曲折折,塞滿堅石,非一年半載不得打通。恰巧徐龘有緊要事,停留不得,便教衆人立誓:“任意一人不得擅開洞穴,亦終生不可將此事說與他人,違者天必殛之!”誓畢,我叔侄二人留下,便在臺峪裡紮寨結夥。徐龘不知去往何處,史賁、楊林、鄧飛、石勇不願留下,各自投別處去了。後武都頭上山時,小弟見其一身打扮與那史賁無二,戴那一百零八顆人頂骨數珠。後又聽孫二孃說起,方知那年在十字坡被殺的頭陀便是史賁。小弟等因盟誓在前,因此心照不宣,不曾提起。今見山寨多事,又值錢糧短缺,因此上也顧不得許多,特說與哥哥。”
宋江、吳用聽罷,訝異不已。宋江道:“不想世間還有此等奇事!既然如此,便有勞兩位賢弟去走一遭。”吳用道:“據鄒淵兄弟說起,那山洞非一年半載不能打通,此去恐需耗費時日。”鄒淵笑道:“軍師勿憂,適才卻是小弟疏忽忘言。我叔侄兩個在登雲山時,便暗地裡派人挖掘,僅留數丈深淺。本待等徐龘消息便一同開啓,不想再無音訊。後爲救解氏兄弟,沒奈何,只好將那洞藏了,領了心腹上梁山聚義。”宋江拍掌笑道:“如此甚好,但登雲山現不知形勢如何,二位賢弟可與石勇、孫新、顧大嫂三個同去,以備不虞。”鄒淵、鄒潤稱是。
當下宋江、吳用喚石勇、孫新、顧大嫂三個前來,將此事說了。石勇倒吃了一驚。宋江安撫道:“賢弟休生疑慮,此行是爲山寨衆兄弟着想,並不算違背誓約。便有天譴,我宋江願一力承擔,粉身碎骨亦無怨言。”石勇聽了,忙下拜道:“哥哥說的那裡話。小弟今生只服哥哥與柴大官人,便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會皺下眉頭!”孫新、顧大嫂亦同聲願往。吳用便教五個收拾準備,只等來日啓程。
次日天明,鄒淵、鄒潤、石勇、孫新、顧大嫂五位頭領吃了飯食,拴束停當,備齊鍬鎬、太平車等物,都到中軍帳內。吳用道:“我夜來尋思,那十萬擔金珠不是小數目。只你五個前去恐不濟事,人多又恐惹人眼目。可再教三五個心腹小嘍囉同去幫襯方好。”鄒淵道:“軍師所見極是。我等這次來,正有幾個心腹相隨。內裡兩個正是那年自登州隨小弟入夥的,正好同往。”吳用道:”如此甚好!”當下鄒淵、鄒潤兩個自帶了兩個心腹嘍囉,孫新、顧大嫂也帶了兩個心腹,石勇帶了一個,共是十人。分作三撥,辭了宋江、吳用,分頭取路投登雲山去。燕青、彭玘也告辭回去,不在話下。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且說鄒淵等於路行了二十餘日,早到登雲山。石勇先已到了,打聽得登雲山現爲李順、李豐兄弟所據。那李家兄弟原是鄒淵叔侄舊日手下頭目,前文已有交代。當時鄒淵道:“我等此來,萬不可吃他發覺。那李家兄弟雖是舊相識,但非心腹兄弟,那年上梁山時亦未相帶,恐生異心。”衆人應了,便權在山腳邊隱蔽處歇了。
當日天黑,衆人將太平車藏好,每人只帶包裹、鍬鎬等物,悄悄望臺峪裡來。不上一個時辰,早到魚腸洞外。原來那洞卻是臺峪裡一極隱蔽處,莫說常人,便是李家兄弟亦不知曉。鄒淵叔侄當年下山時,偷偷將洞口用大石封住,把枯藤枝蔓覆在上頭。又在洞邊一株松樹上作了標記,是以歷經數載,仍能尋見。
再說衆人一徑兒來到洞外,除了枯藤雜草,現出那塊大石來。鄒淵、鄒潤合力移開大石,點起火把,入到洞內探看,果然別有洞天!但見曲徑通幽,昏昏冥冥。鄒潤舉着火把先頭引路,衆人隨後。一路轉彎抹角,七拐八彎,約莫行了半個時辰,方到塞石之處。鄒淵對衆人道:“此間距藏生辰綱處只有數丈遠,三二日即可打通。我等可於夜裡開鑿,白日歇息,以防聲響吃人發覺。”衆人都道:“哥哥說的是。”便依鄒淵所言。到了夜裡,兩個一組,輪番開鑿,不在話下。
到第三日,那塞石僅剩五七尺厚。衆人大喜,滿擬一夜打通,不想憑空生出事來。原來那晚乃是鄒潤、李信兩個挖掘--那李信卻是鄒淵心腹。可巧那大石非比尋常,又堅又硬。李信用力一刨,反將鎬頭震斷,直飛到鄒潤額角上,霎時鮮血迸流。早惹得鄒潤性起,一拳將李信打翻在地。口裡不住聲罵道:“直娘賊!瞎了你的狗眼!”待要伸腳去踢,早吃石勇、顧大嫂等拉開。
看官,這李信不是鄒淵心腹麼?緣何鄒潤如此?說來卻有個緣故。原來這鄒家叔侄嗜賭如命,鄒潤尤甚。自上梁山後,與衆好漢做一處,越發好賭。說來也奇,這鄒潤但逢與李信賭錢,便鬼使神差般輸個精光,屢屢如此。鄒潤自不服氣,屢輸屢賭。恰巧一日,鄒潤噇得醉了,又尋李信賭錢,李信強他不過,只得相陪。不出所料,鄒潤又輸得精光。鄒潤藉着酒性,便向李信索要輸的錢物。李信只道他醉了,並未理會。不想惱得鄒潤性起,一頭撞去,把李信撞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半月下不得牀。
自古道:‘寧罵君子萬語,不惹小人一言。’這李信是個睚眥必報的人,雖經鄒淵好言撫慰,口裡不說,心中卻暗暗記恨鄒潤。又見梁山近來連損兵將,那年自登雲山一同下山的二十餘人,只剩得兩個。料梁山必不長久,便萌生去意。只礙於鄒淵麪皮,不曾動身。今日吃這一激,遂暗自打定主意。當時顧大嫂爲鄒潤裹創,鄒淵自安撫李信,教其切勿介懷,李信佯應了。鄒淵便不再多想,當日勞累,自與衆人睡了。
不想李信趁衆人熟睡之際,獨自出了洞,投登雲山寨來。那守寨頭目卻是舊與李信相識的,見李信獨自前來,問明備細,忙引入寨中,來見李孝義、李順、李豐三位頭領。原來那年李孝義隨鄆哥鬧了沙門島,便來投登雲山入夥。那李順、李豐原是李孝義姑表兄弟,仰慕已久,便共推其爲寨主。兄弟三個自在臺峪裡聚衆打劫,漸漸嘯聚到五七百人,遠近聞名。
當下三位頭領聽李信告發鄒淵等尋寶一事,俱各心驚。李豐怒道:“當年那廝不信我等,自引二十餘人下山。爲今登雲山爲我兄弟所有,他卻背地裡來挖牆腳。如此目中無人,豈能容他!”李順道:“眼下山寨人衆,錢糧短缺,此等富貴近在眼前卻不知曉。今日幸得李家兄弟前來相告,天予弗取,過後莫悔。”李孝義聽了,擡手對二人道:“兩位賢弟聽愚兄一言,這登雲山不是久留之地。我那鄆哥兄弟多曾寄信來,勸我等去襲慶府與他相聚。我有心願往,自思無甚報效。若空手前去,面上也無光彩,徒惹官家輕視。如今買賣送上門,依我之意,便奪了這財富,作爲進獻之禮,豈不是好?”李順、李豐聽罷一齊道:“哥哥之言,也是小弟心中所想!”李孝義大喜,當時商議定了,便與李順、李豐兩個披掛,由李信引路,引着百十個小嘍囉,直奔魚腸洞來。
且說鄒淵等醒來,不見了李信,不覺心慌。鄒潤道:“眼見得是那廝氣量狹窄,獨自逃了!”孫新道:“此人若投別處,倒不妨事。若投那李家兄弟,不是耍處,此地不可再留了。”鄒淵道:“是我一時疏於計較,爲今功虧一簣,心實不甘。”嘆息了一回,只得引衆火速離洞。甫出洞外,天已昏黑。看天空時,卻早推出一輪明月來。忽見對面山岡上李信舉着火把,手指着望這邊過來。鄒潤見了,心頭火起,叫罵道:“你這......”
言猶未了,早見三面岡上涌出百十個火把。顧大嫂見四下無路,大叫道:“今日狹路相逢,待我戳那忘恩負義的小人百十個透明窟窿!”挺槍直奔李信。衆人恐她有失,忙隨後趕上。火光影裡,李順等認得是鄒淵叔侄,更不答話,團團圍攏來。當下李豐敵住顧大嫂,李孝義迎住鄒淵,李順截住孫新,李信擋住石勇,就月明之下,半山坡上,八個放對。鄒潤直衝到嘍囉羣裡尋人廝打。
片時間,猛聽得山谷裡一聲響亮,衆人中倒了一個。原來鄒淵敵不過李孝義,鬥了三十合之上,被李孝義賣個破綻,放鄒淵鐵槍戳來。扭轉虎軀,迎頭一刀,鄒淵頭顱滾落。孫新見鄒淵身死,心慌意亂。欲脫身時,卻吃李順纏住。鄒潤見傷了他叔叔,不由大怒,一頭望李豐撞去。李豐措手不及,趔趄倒地,顧大嫂信步趕上,胳察一槍,戳死在地。衆嘍囉稍退。顧大嫂、鄒潤得空,扭轉身,雙鬥李孝義。李孝義力敵二人,不落下風。又鬥十數合,漸漸遮攔多,攻取少。
那邊廂,李順見李豐身死,血氣翻涌,盡施平生本事。廝撲二十合,鬥到澗深裡,虎吼一聲,一刀剁翻孫新,徑奔顧大嫂。當時衆嘍囉見李信鬥石勇不過,吶聲喊,一發上,圍住石勇。石勇身邊,幾個心腹嘍囉早被殺絕,一個不剩。鄒潤見不是話頭,忙拽顧大嫂跳出圈子,衝開衆嘍囉,救出石勇。李信要逞功勞,那裡肯放?挺身邀住。吃石勇就腰間抽出碎石錘來,迎面揮去,砸得李信頭顱粉碎,死在坡前,衆嘍囉驚退。三個得了空隙,直撞出重圍。喜得鄒潤識得登雲山大小路徑,引石勇、顧大嫂兩個望山林裡逃去。李孝義等漸漸趕不上,只得收攏人馬回寨。
不說鄒潤等逃脫,只說李孝義、李順兩個收斂李豐、李信屍骸,痛哭了一場。就備棺槨,於登雲山安葬。李孝義、李順引人到魚腸洞內鑿開塞石,果見十萬貫生辰綱藏於洞中。李孝義對李順道:“我等殺了賊目,那梁山泊定不肯干休。如今折了李豐賢弟,我等勢孤,此處益發不可留了,不如帶這財富去投鄆哥兄弟。”李順稱是。當時兩個就登雲山寨裡發號施令,那些不肯去的嘍囉,齎發他些錢物,從他去投別主。有願去的,都收拾起行李並生辰綱等項。安排已了,李孝義、李順兩位好漢領了餘下小嘍囉,一把火燒了寨柵,灑淚拜了李豐墳墓,取路投襲慶府來。
行了半月之上,早到襲慶府地界。李孝義道:“我已先派人去襲慶府知會喬賢弟,想這兩日便會來迎。”衆人聽了,心中喜悅。又行了半日,已遠遠望見襲慶府城垣。忽見那派去的人回來,攔住報道:“一夥兵馬正攻打襲慶府,城外圍得如鐵桶一般,進出不得。”李孝義聽了,與李順策馬到高阜看時,只見城外喊殺震天,二將正於陣前廝殺。李孝義定睛看時,見其中一將戴着銅面具,手舞雙劍,驍勇異常。那人不是別人,乃是經年未見的兄弟鄆哥。正是:昔年一別英雄士,今朝翻作眼前人。畢竟鄆哥卻與甚人廝殺,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三條好漢:
朱貴 鄒淵 孫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