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王一事如此寬大, 青西二王都棄甲繳械,不再觀望,隨胡前軍返都, 並與郡主孫頤一行, 巫弋、簡居道一行同時抵達天都。
衆將凱旋之盛況, 因合了胡前與常玄成兩處兵馬, 於前更顯威勢, 真個兒叫氣拔山河,威鎮四海。幾萬兵馬照例也是由正南啓正門入,穿朱雀大道, 由乾明門入皇城,穿敬門入禁宮。朱雀大街上, 只見甲冑森森, 日光映射在連成一片的銅盔鐵甲上, 反射出令人氣爲之奪的凜然寒光。
覲見女皇過後,嬀語在匯綺園設下羣臣宴, 所有臣工武將都在受邀之列。皇城外景海城中的駐軍也大肆犒賞。普天同慶掃平藩亂,一時羣臣開懷暢飲,裡外三層歡宴,整整一夜,衆人皆盡情飲樂, 幾名武將甚至醉倒在寰明湖湖堤上, 直到天亮後被侍衛發現才送回去休息。
隔一日, 封賞俱下:胡前, 封從一品驃騎大將軍, 食邑戶一千,領天都折衝都尉職, 賞黃金千兩,細絹千匹,烏錦千匹。常玄成,封從二品鎮軍大將軍,領安平果毅都尉,賞黃金千兩,細絹千匹。沈復,封天都府軍曹,責在驃騎營。尚季廷,升任羽林軍統衛,封明威將軍。富儀卓,擢爲烏州副將。許洋爲湘州營統。阮風爲湘州將軍。甄筱爲紀州別將。
同時,封柳歇爲學士院翰林供奉,專掌內命,其職已涉內相之權。簡居道遷爲黃門侍郎,賞白銀千兩。賞巫弋白銀千兩,烏錦千匹。
而孫頤這邊,因治長泉有功,封爲長泉府尹。南王郡主齊氏欽定爲昭南郡主,擇吉日與孫頤完婚,共駐長泉。
事情至此暫告一段落,一切加官進爵事宜都已停當,嬀語這才得空召見巫弋。
“皇上……”巫弋纔要下跪,便被嬀語一把扶住。
她好好看了看巫弋有些斑白的頭髮,似乎想找找有沒有再多出些白髮來似的,瞧得那樣仔細。良久,她才拉着巫弋入座,“來來,正等着你一起用膳呢!”一旁的知雲忙替二人斟上酒。
嬀語笑看巫弋一眼,“都是素的:碧湖香芋、當歸喉頭菇……呃,知雲,你報報菜名,許多我都叫不出名兒呢!”
“是。”知雲伶俐地一笑,“都有銀芽芝麻卷、翡翠竹排、素炒寶黃、鐵板翠柳、栗子海皇煲、陳皮金珀、麻醬三絲、糖醋素排骨、冬瓜麒嶙蒸、翠蒸白玉……祭司大人,奴才們爲了皇上的明令可是挖空了心思呢!不知大人還滿意不?”
“呵呵呵,幾個月不見,知雲公公是愈見伶俐了啊!呵呵……”巫弋笑道。
嬀語白了知雲一眼,“別管他,來,吃菜!”嬀語挾了一卷竹排到巫弋碗裡。
巫弋連連謝讓,“不敢勞動皇上,臣自己來,自己來。”
這本是一句敬語,但聽在嬀語心中,卻是猛地一縮。什麼時候,她居然忘了這樣親切的舉止是不宜出現在她現在的身份上的。還是帶着久遠的思念哪……
“皇上……”巫弋見嬀語臉色微黯,不禁有些疑惑。
嬀語回神,輕笑帶過,“沒什麼,你總算是回來了……”這最後一句,帶了些微的嘆息,嘆得有些如釋重負,也嘆得巫弋心中一酸。
“皇上……”
“來,喝一杯!”嬀語先幹爲淨,看着巫弋也喝下一杯之後,才又開口,“定西一行,路上還順利麼?有遇上逞兇的逃兵麼?”
“沒有。一路上都很順利。定西的民衆一聽是來立教的,都夾道歡迎呢!”巫弋也放開拘束,侃侃而談一路奇景。一頓晚膳用得賓主盡歡。膳後,知雲又沏上一壺鹿宛茶。
嬀語問着定西的民風,巫弋答了兩句,忽然想起了定西的羌蕪草,馬上道:“皇上,此行定西,臣已找到了羌蕪草,聞氏再無可脅迫您的優勢了……臣這幾日已在着手配製解藥,雖不能盡解其毒,也不致使絕塵紗再掌於他人之手。”
嬀語眼神一黯,卻是笑着開口,“好啊。那可真是好極了。”面對巫弋近乎慈愛欣喜的目光,她不打算說出那次病危之際,絕塵紗便已深入骨髓,解藥就算月月有服,也拖不過幾年,且依她的身體……殫精竭慮,只怕連五年都有些險吧……“不提這個了。說說陳紀章在定西治理得怎樣?”
“皇上請放心,陳知州知人善任,與民相親,秉公辦理,已爲民衆所擁戴。”
“擁戴嗎?”嬀語臉色深沉起來,看得巫弋一凜,“陳紀章是胡前舊部,胡前於今執掌天都兵馬……知雲,等會讓喜雨發封書函給項平,讓他揀一個人放在定西。”
“是。”
巫弋看着嬀語如此處理,不禁暗悔自己失言。嬀語當然看在眼裡,卻也不便多說,只是淡淡道,“我要親政了。”
巫弋一愣,隨即瞭然,拱手稱賀,“臣先在此向皇上賀喜了。”
嬀語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皇上的意思是……”
“你夜觀天象,結合卜辭,給我上一道表來。”
巫弋眉宇一斂,有些猶疑,“皇上,天象之說只爲修訂曆法,於天意上來說……”
嬀語語氣清淡,“只是手段而已,當信則信。”
“好。臣立時去辦。”
“此事不急,你擱一個月之後再辦也不遲,等孫頤完婚,麟州的人回來復旨再說。”嬀語看了看沙漏,“時候已不早了,你遠途回都,這幾天一定也沒好好休息,我也不留你了。”
“是。臣告退了。”
“嗯。叫知雲送你吧。”
“謝皇上恩典。”
“行了行了。”嬀語給她一記白眼,“什麼時候也這麼說話了?敢情定西一行,我沒和你生分,你倒和我生分起來。”
巫弋輕輕一笑,並不言語,只揖了揖,躬身退下。
嬀語起身走到窗前,松濤齋的夏夜,微熱中也滲入一絲涼意。遠遠近近的蟲鳴,新透窗紗,叫得一室寧靜。時間無多,但,還是得一步步來……
七月二十,昭南郡主出閣,嫁與孫頤爲妻。由女皇親賜,成王主婚,婚禮自是想簡也簡不得的,光是開頭的彩禮就豐厚到令人咋舌的地步:肥羊千頭,金絲環雁一對,清酒十壇,白酒十壇,粳米百石,稷米百石,蒲葦一雙,卷柏一株,還有長命縷、延壽膠、五色絲、合歡鈴、九子墨、鳳凰結各一;餘者還有鴛鴦一對,鹿一頭,烏一對,香草一束,金錢百枚,魚十尾等,花樣繁複,令人目不暇接。
之後是問名禮,納吉禮,納徵禮,請日禮,最後,終於在七月二十午時親迎。大紅花轎由東華門出禁宮,沿東西大道雀屏街,穿過承運門,轉入蒼秀大街,最後入孫氏府宅。一路吹吹打打,隨侍排成長長一串隊伍,看得人好不羨慕。
禮畢,女皇又有賞賜:烏繡“百年好合”一幅,白頭翁一對,溫甸玉如意一雙,昌陽合歡鈿一支,雨後海棠琉璃屏風一架,穿花百蝶金鐲八對,並賜昭南郡主,古時名琴--“春雷”,並恩准夫婦二人可於半月後再起程前往長泉任職。
此間婚禮才下,七月二十三,禮部侍郎王象還朝,還有麟王麾下長史左明舒攜麟王的謝恩摺子也到了天都。這可是位名震中原的大人物,嬀語自是要費心應付了。初到,即在松濤齋內單獨召見他。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左明舒入殿行禮。
“左長史請起。”嬀語含笑而道:“賜座。”
“謝皇上。”左明舒站了一早上,兩腿早已發麻,此時也不客氣,謝了恩就坐下。
“麟王可安好?”
“回皇上,一切安好。麟王唯痛父逝,多有哀慼。”
“唉,老麟王不幸殉職,麟王雖哀也不宜過傷,要注意身體哪!”
“謝皇上垂詢,臣定當俱告麟王,麟王也說皇上如此器重,他定當子繼父業,粉身報國。”左明舒一直微垂着頭,答得一板一眼。
“嗯。麟王如此用心,真乃社稷之福。”嬀語點點頭,轉開話題,“聽說左長史還是先祖明宗天德年間辛酉科的榜眼呢。那時卿才十八歲吧?”
左明舒心中緊了緊,卻眉目不動,恭敬地應了聲,“是。”
嬀語由這句應中聽出些微的迴避,便又接着道,“那年的三甲真是可惜呀。狀元郎喬運帆因故貶謫,連帶你和探花蕭達也遭貶黜……”
嬀語留意着左明舒的反應,見他微微一怔,心下有了點底,於是長聲一嘆,“其實後來先祖也有所後悔,本想等個三年,讓吏部考績時再酌情將你們三個調回天都,但誰想……唉,先皇在世時曾經多次提到,先祖多次有心與孫冒廡改革政事,卻因少了三才不得不擱置,而這一擱置,便是那麼多年……”
左明舒雖明知此話並不確實,卻也仍是忍不住擡頭朝嬀語看去,這一看,正對上嬀語清雋而疏淡的眼睛。
丰神朗玉,喬兄這雙秀目當比夜空星子般讓人傾倒了……
左賢弟取笑了……
左明舒忽覺面前絕世風華的女皇變成了二十七年前,一身白衣儒衫,清雋高華,滿腹經綸的才子喬運帆。那樣疏淡的眼波,那樣溫潤的氣度,卻那樣無比自信地對他道:“賢弟,你看這片錦繡山河,風光無邊,黎庶皆勤勉持家,但這天下卻未盡顯其盛世風華。四藩仍擁兵一隅,匈奴仍窺伺中原,海寇仍擾亂邊境……賢弟,人生一世,飽讀詩書,若不能盡顯己才,□□定國,那又學來何用!”
“喬兄所言甚是,留功名於後人,記姓名於青史,那纔算得上是爲人一世,了無遺恨!”
“呵呵呵呵……”
“左長史……”
“左長史?”
嬀語含笑喚了已然走神的左明舒幾聲,他才猛然驚醒過來,連忙一整肅容,謝罪道,“臣,君前失儀,請皇上恕罪。”
“無妨。”嬀語帶過不提,“當年,也是年華正茂,意氣奮發的時候呢!左長史可許下什麼宏願沒有?”
宏願?自是有的,但……唉,往事已矣,不提也罷。如今是萬難回頭了。左明舒暗裡喟嘆一聲,“臣慚愧,不曾有何宏願,只想盡臣本分,做好皇上派下的差使。”
嬀語站起來,慢慢踱到窗前,“左長史,如今三藩初平,百業待興,我承繼先皇遺命,常常憂懷國事,到底要如何做才能開創一代盛世氣象,讓百姓安居,讓人才得顯,讓四海呈平,讓宇內成祥?長史是當年的三才之一,可能告我?”
左明舒一愣,不自覺地朝嬀語看了過去,午時白亮的光線射入殿內,女皇立在窗邊,平靜處自有一番審視天下的氣度。她此時的語氣,如此平淡,卻如此誠懇,讓左明舒久已沉寂的心湖竟也輕輕泛開微瀾。盛世麼?讓百姓安居,讓人才得顯,讓四海呈平,讓宇內成祥?一時血氣上涌,左明舒驚訝自己居然還有如此建功立業的雄心。
“皇……皇上拔才顯能,愛民如子,定能威服四方,使戎夷臣服。”語氣平平,但心已動。
嬀語也不勉強,只是淡淡笑了笑,“有左長史輔助麟王鎮守邊關,對於匈奴一方,我很是放心。”
左明舒心中微動,朝嬀語看了一眼,卻見她雙目正含笑注視着他,心下有些明瞭,想了想,終究還是應道:“臣定當竭誠效忠皇上,輔助麟王鎮守邊關。”
“好。好。”
隔日上朝,朝臣都感到了一絲不尋常,有什麼鉅變正悄悄醞釀着,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果然,先是左明舒上遞的一道勸女皇親政的表折,再是柱國公孫業環的一張請女皇親政的表疏,而在都的三位藩王也跟着進了表折。接連幾道請女皇親政的表折,讓聞氏又驚又喜,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俱是朝寶座上不見絲毫喜怒的嬀語看去。
嬀語沉默地將幾道表疏都看了遍,緩緩開口,“卿等有心,但我自登基以來,攝政王處理政事井井有條,戰事平息,四海初定,我對攝政王執政,很是放心,親政一事,無需再提。”
這自然是謙詞,但女皇卻說出“無需再提”這樣的話,沒了一個藉口,當然是不好再提了。嶽穹、項平、水揚波、柳歇等人俱是心有微詫,暫且將快要拿出袖口的折本又塞了回去。
第二日,‘巫策天’寺卿,碧落主祭司巫弋,帶着兩個少卿上殿奏事。
“臣啓皇上,臣昨夜歷觀天象,北天東壁數放其光;南天七星始見明大;臣卜其辭,乃示之:王道昌,聖主興。臣以爲此乃天意授之於我朝,於是臣又占卜筮,兆文顯之“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之語。”
“哦?”嬀語身子微微前傾。
“臣以爲,此乃上天示碧落以昌盛,指喻皇上親政!”
“可是……”
嶽穹眼一亮,馬上出列道:“皇上,攝政王打理政事井井有條是乃盡其人臣本分,而皇上親政是盡人君之責。皇上,您榮登大寶,掃平藩亂,威望已足。且現今百廢待興,正是皇上勵精圖治之際,還望皇上爲天下百姓計,不辭辛勞,親臨主政。”說完伏地下跪懇請。
孫預見情勢大致說得差不多了,也跟着一跪,“請皇上不辭辛勞,親臨主政。”
“請皇上不辭辛勞,親臨主政。”朝臣一見連攝政王都跪下了,自己還有什麼不好決斷的,於是也都跟着懇請嬀語親政。
嬀語仰起臉,深吸了口氣,朗聲道:“既然衆卿家如此陳情,那我……便准奏,擇日行親政大禮。”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嬀語握緊了纖手,這一刻,歷盡千劫,終於還是到了。親政,親政……讓百姓安居,讓人才得顯,讓四海呈平,讓宇內成祥,鑄就一個盛世,至少也是一片清明河山……然後,報仇!
十日後,也就是八月初五,嬀語乘龍舟前往天都以南,華河上游的皇陵告祖行親政大禮。
沿華水兩岸,人羣雲集,只爲一睹女皇天姿。這日,華水上龍舟數十條,載着文武百官前往皇陵。先是兩條開路的引船,再來就是女皇的龍舟,高三十尺,寬四十五丈,長一百八十尺,多達三層,正殿,內殿,朝房總共一百零八間。船身雕龍嵌鳳,鎏金溢彩,端的是華貴非凡。其挽船,由九百人用青絲大絛繩牽引前進。身後成王、德王各乘一艘翔螭船,比龍舟略小。再後是文武百官的漾綵船共三十六艘,背船挽船達五萬多人。
嬀語獨立船頭,今日是一番極正式的穿戴:面貼珠鈿,頭戴九龍珠翠冠,一頭青絲挽成端貴的三博鬢,翟衣戴綬,以深青色織就的襟領暗繡金雲龍紋,翟紋十二等,間以四合暗花、如意雲紋,與深青中單、深青蔽膝、青襪青臾相佩,腰間一掛雙龍紋金綬帶,佩玉雙塊,玉綬環。乍一看,真如聖女下凡,華貴而威儀懾人。
兩岸百姓見了,無不跪地在呼萬歲。親政其實早已深入民心。
嬀語望着八月的天際,湛藍而無一絲微雲,秋高氣爽,明淨澄澈,映得華水也是這般清透。夾岸的呼聲,即使相隔有些遠,但傳到耳際,仍是讓人心旌動搖。嬀語不禁想起嶽穹的那句,盡人君之責,勵精圖治,開創盛世氣象……她,真的能做到嗎?
這片江山如此美妙,也實在讓她糟蹋不下手呀!嬀語吐了口氣,那麼,就來吧!盛世,有那麼多能人在側,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八月的輕風吹來桂花的清芬,所有人都醉倒在女皇這一刻華衫輕翩,舉目邀首的逼人的美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