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羿令符聽得到嗎?聽得懂嗎?銀環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了。她已經走了。儘管蛇的軀體內心臟還在跳動,但銀環卻已經死亡了。若干年後,如果蛇能夠再一次修煉成妖精的話,那也不再是銀環,而只是存在於巨蛇同一個軀殼內的兩段完全不相干的記憶罷了。
羿令符呆呆地抱着微微蠕動的蛇,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刻間他的心裡發生了多少次翻天覆地的變化。風聲響起,他本能地往後一躍,避過了蠱雕不耐煩的一掃。
羿令符擡頭,回過神來,看見了蠱雕的冷笑,他右腳一點,突然向後滑出了二十丈,儘管抱着一條不能動彈的長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輕盈翔動。如果銀環能看到他這一滑的神采,一定會很高興。
蠱雕冷笑着,一步步向羿令符『逼』去,它並不着急。
羿令符環顧四周,在這個空『蕩』『蕩』的所在中,他看到一個衣冠狼狽卻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個怯生生卻令人一見忘俗的少年以及遠處一張扁平的肉餅。接着,他看到了無力地坐在地上的父親。他的神『色』堅毅起來,放棄了逃跑的打算,因爲這個地方有一個他需要全力保護的親人。
羿令符向後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轉身把長蛇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張開了落月弓。
蠱雕對這個『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許右眼的傷讓它太過小心了,因爲這的的確確是不死不壞身練成以後的第一次創傷。但當它看見這個男人似模似樣地張開了弓卻忘了搭箭時,仍忍不住狂笑起來。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擊得瘋掉了,傻掉了,一定是這樣的。蠱雕是一頭暴力型怪獸,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擊對手,卻能讓它擁有強烈的滿足感。就算是很厲害的強者,也常常會有一些很幼稚的習慣。
在狂笑中,它看見這個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羿令符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羿之斯心中一動,手中落日弓一彈,在一聲“寒霧之曲”的輕響中,一片輕霧矇住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的視線,同時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這片霧簾很薄,因爲羿之斯的功力已經大幅度削弱了;但卻來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離只覺眼前一片『迷』蒙,接着一種難以想象的強光突然閃現,穿透薄霧,刺得兩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強烈的光明中,兩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嚇了一跳,想驚呼,聲音卻被另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淹沒了。慘叫的,竟然是蠱雕!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漸漸恢復了視力,眼前的『迷』霧已經消散,狂叫『亂』舞的蠱雕如同瘋了一般,無目標地攻擊着周圍的空氣。
“它瞎了。”有莘不破和江離對望了一眼,同時想到,如果不是剛纔那一層輕霧,也許自己也會像蠱雕一樣吧。
“嗚——”蠱雕恐怖地吼叫着,它的怪力捲起的狂風颳得連身在遠處的江離也如受刀割。但和蠱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裡,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面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面,有好幾次蠱雕的利爪幾乎和他擦面而過。
“如果蠱雕能看得見,他只怕已經死了一千次了。”江離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羿之斯奔去。江離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彈,叫道:“接住,無論如何別鬆手!”有莘不破並沒有停住腳步,只是順手接在掌心,卻是一顆種子。他也不多問,江離讓他做的事情,他總覺得是理所當然,沒有多問的必要。何況他現在也沒時間多問了。
“快!”有莘不破來到羿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過去!”
“什麼?”
“你看它嘴巴張得多大,把我『射』進它嘴裡,我去撕爛它的腸子!”
羿之斯一愣,終於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
“快!趁它還沒定下來。”有莘不破催促道。
“讓他去吧。”江離說。這少年的話,連羿之斯都對之有一種信任感。他畢竟是當世之雄,決斷明快,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於是不再多說,落日弓一晃,幻變成一把巨弓,兩臂肌肉墳起,成爲兩隻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並在一起的雙腳,用“巨靈訣”把這個年輕人『射』了出去。
有窮大箭手,當真名不虛傳。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處在瘋癲狀態中的蠱雕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覺被風刺得兩耳劇痛,便已一頭撞在蠱雕的上顎。他知道只要給蠱雕牙齒咬中,那就萬事皆休,頭一碰“壁”,馬上往蠱雕喉嚨裡鑽,蠱雕是吃慣人的,但這次眼睛初盲,舌頭還來不及攪動,某塊自己送上門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沒想,咕嚕一聲嚥進了肚子。
有莘不破進了?都市小說蠱雕的食道,還沒來得及展開拳腳,四周一股又黏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掙不脫,踢不斷,片刻,便覺連力氣也被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護體真氣,剛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蝕得體無完膚,但饒是如此,覺得身體也漸漸軟了下來。不但身體,連頭腦也越來越模糊。這種瀕死的情況,他經歷過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過這樣的體驗。那時候有羿之斯救他,現在呢?有誰能來救他,有誰會來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訓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覺前講有莘氏的故事;阿衡師父,偷吃阿衡師父煮的清湯……他突然想起了江離,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責罵,想起和他打賭卻輸了,想起他召喚來怪獸強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給自己裡裡外外地再洗個乾淨,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兩個人真氣渾然一體的那種體驗。
他的力量本來已經消散得乾乾淨淨,僅剩下一點自幼修成的護身真氣苦苦支撐,這時足太陽膀胱經和足少陰腎經卻無端端涌出兩股相逆相反的真氣,循經脈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龍虎交會以後,又分爲陰陽兩道,分別順着手太陰肺經和手少陽三焦經,匯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緊緊握住的掌心之中。
蠱雕漸漸冷靜下來,羿令符抱着銀環蛇默默發呆。羿之斯暗暗着急,看江離時,只見他雙眼緊閉,兩手虛抱成圓,兩隻手的掌心閃動着若有若無的光華。
“難道他在隔空傳功!這、這……以他的功力,怎麼可能做到?”
江離深情無限地睜開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蠱雕終於靜了下來,傾聽着這個虛空世界的呼吸聲。“哼哼!”它殘酷地笑了,因爲它已經察覺到人類的氣息。它在狂喜與狂怒的交集中向羿令符的方向邁去,但剛剛跨出一步就頓住了。不對!這氣息的數量不對。這個空間之內,有六個生命。就算那條蛇還沒死掉,也應該只剩下四個。自己剛纔明明已經吞掉了一個,怎麼反而多出了兩個?
就在蠱雕預感到一種不祥的時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陣悸動。它明顯地感到:有第七個生命誕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壯大。在一瞬間它忽然清楚了:七個生命——兩個在自己體內,五個在自己體外。就在它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打斷了它的思考,無數鋒銳的事物在它體內翻攪着,刺破它的腸,刺穿它的胃,但仍然無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膚,那胡『亂』尋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兩個方向蔓延,就在蠱雕剛剛產生大恐怖的時候,一陣穿透腦腔的劇痛讓它連恐怖的感覺也失去了。刀槍劍戟般的樹枝從蠱雕的眼耳口鼻中生長出來,一彈指間枝開葉茂,再一彈指繁花似錦,紅豔豔的桃花把這個空『蕩』『蕩』的幻境點綴得詭異而華麗。
羿之斯和羿令符看得目馳神炫,既嘆息這殺戮的華美,又驚於這殺戮的殘酷。
在桃花擁簇中,一個桃子迅速成長,開始只是拳頭大小,十彈指間長成五六尺方圓。這顆變態的桃子長到枝葉承載不住時啵的一聲裂開,一個男人赤條條地跳了出來,遠遠指着江離道:“這次無論如何,你休想再『逼』我連洗七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