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銅車?”祝融城城主羋方看着這個兒子帶來的朋友、有窮商隊新的臺首,緩緩道:“有窮的銅車,確實是在這裡定做的。不知羿世兄要買幾輛?”
有莘不破道:“有多少買多少。”
羋方道:“這麼說,有窮的錢是湊夠了?”
有莘不破道:“錢沒問題。”
羋方道:“那就好。打造一輛有窮這樣規格的大銅車費時甚久,五年前羿兄有意再造一支車隊,付了一半定金,這五年來我們的工房風雨不休,共造得五五二十五輛銅車。”
有莘不破嚼舌道:“五年才造了二十五輛?”
羋方道:“不錯,估計也得再過得一兩年,才湊得全原先所定的三十六輛之數。”
有莘不破道:“那我就先取這二十五輛吧,其他以後再說。”
這時,卻聽門房來報,卻是羿令符、江離和有窮四老到了。衆人禮見,羋方扶住羿令符道:“羿兄英姿笑語猶在耳際,不意天道難測,世間英雄,又弱一個。”
羿令符咽聲道:“父親去得匆忙。小侄未能告喪四方父執親友,甚是慚愧。商隊啓行未久,不敢半途而廢,以違家父之願。故背不孝之名,忍剜心之痛,風霜不避,行商四方,以完先人之志。先父在時,常以世伯良言訓導小侄,今日得見世伯,如見先父,思念及此,常令小侄悲喜滿膺……”話未已,淚如雨下。衆人連忙相勸。
不多時家宰(古代士大夫家的管家)來報:少城主已經安排好筵席,請貴賓上座。
羿令符讓有莘坐首席,讓江離坐次席,自己坐在第三。雒靈不願離有莘不破左右,就在他身邊加了一張椅子。蒼老見這少女不知禮數,而有莘不破又如此縱容,心中不悅。
羋方冷眼旁觀,暗暗驚奇:“羿之斯有子英雄如此,何以竟把商隊傳給外人?這已是一奇。羿令符是正統傳人,這有莘不破得了他的位子,他竟像毫無罅隙,這又是一奇。這叫江離的年輕人弱不禁風,既無名位,又無身份,羿令符居然願意屈居其下,更是一奇。”
當下主人勸酒,賓客把杯,祝融雖然僻處南方,但羋氏乃中原官侯之後,筵席雖歡,禮數井然。
初春之夜寒如水。馬蹄和馬尾緊緊抱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禦寒。
“毒火雀池?”羋方道,“是孟翼之攻顓頊之池吧。”
孟翼是上古西南部落的首領,曾經發起挑戰中原共主顓頊的戰爭,那孟翼之攻顓頊之池據說就是他戰敗之地,後人遂用這場驚天動地的戰爭作爲池名來加以紀念。因其池滿是毒火,而且始祖神獸朱雀曾在那裡出現,因此民間口順,就叫它毒火雀池。
“沒錯,就是毒火雀池。”
羋方點了點頭,說:“出此城再向西南方,需經巴國(《山海經》中記載的古國,今天的重慶),過蜀國(古國,古蜀人建立的國家,今天的成都), 萬水千山,遠,遠,難,難。”頓了頓又道:“巴國多姜、丹沙、石、銅、鐵、竹、木之器,其民豐饒,商行至彼可獲厚利。但那毒火雀池卻在南疆瘴癘叢生、魔獸橫行之處,商隊去那裡做什麼?”
有莘不破笑道:“玩兒啊。”
羋方一愣,羿令符道:“鳳凰不憩無寶地,既有名禽必藏至寶。”
羋方點了點頭,不再言語。羋壓卻饒有興趣追問道:“爹爹,那毒火雀池有一隻火雀嗎?”
羋方笑道:“古老相傳,不足爲信。”
江離道:“羋氏先人爲帝嚳(ku)(爲上古時期“三皇五帝”中的第三位帝王,黃帝的曾孫,是華夏民族的共同人文始祖)的火正(上古時期掌火之官),掌萬國火種,光融天下,號稱祝融,這名禽既然以火爲名,城主怎會不知?”
羋方道:“江離世兄好學識。只是我羋氏爲祝融旁支,千年遞傳,至於老朽,已有衰落之勢。”
有莘不破道:“羋壓聰明伶俐,將來一定能令羋氏振興。”
羋方嘆息道:“這孩兒生來聰明,我本來對他也抱有重望。豈知他不學好,整天流連於庖廚之間,『迷』戀烹飪小技,唉,我如今只希望他能把這份家業傳下去,莫在他手上敗亡得一乾二淨便足願了。”
羋壓不服,嘟起小嘴道:“什麼烹飪小技?烹飪的學問大得很!”
羋方冷笑道:“什麼大學問?在各位貴賓面前胡說八道,也不怕貽笑大方!”
有莘不破道:“不然。烹飪雖是小技,但若說關乎大道,卻也不錯。其於治國,其於天道,實有相通之處。”
羋壓大喜,連連道:“就是就是。”
羋方有些不悅,說:“小兒年紀尚幼,世兄這說法若無根據,只怕難脫諂媚之嫌——讓我這個連是非也還不懂得分辨的小子聽了,更是大大有害!”
有莘不破正『色』道:“城主這話說重了。我和羋壓相交甚得,哪有教壞他的道理。我雖然不懂得烹調,但家師之於烹飪,卻是古往今來第一大高手。我雖不學烹飪,但也聽他老人家說過,天下之至味,亦通天下之至理!”
江離聽他這幾句話俗音少而雅言多,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平時故意粗聲粗氣說話,這會子說起什麼天下至理,倒是頭頭是道。”
羋方道:“有何至理,不知世兄能否爲我這塊老朽木頭剖析一二?”
有莘不破道:“當日我祖父與我師父相會於鼎俎之間,因問起治家理國之道,我師父以味爲喻,說出一番道理。當時我雖不在場,但因此論甚高,祖父銘之象鼎,以訓後人。故小子也常誦習。”
羋方顏『色』稍霽,羋壓豎耳聆聽。
有莘不破道:“如以天下三大類肉材而論,水居者有腥味,肉食者有臊味,草食者有羶味。然能變臭爲美,就在於調味料理得宜之故。”羋壓會心地點了點頭,有莘不破繼續道:“凡味之本,從用水開始。以酸甜苦辛鹹五味,將水居、肉食、草食三材經過九沸九變加以料理,用火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羶,調以甘酸苦辛鹹,先後多少,用量存乎一心,鼎中之變化精妙微纖,雖言語不能盡言,這味道精研到了極處,暗合陰陽四時之變化,與禮樂『射』御之學不遑多讓。”
羋方聽到這裡微微頷首,羋壓更是連眼睛也亮起來了,這些道理無不暗合他近來烹飪時的心得,心雖得之,口不能言,被父親用大道理壓着,自己明明不服,卻又說不出什麼上得了檯面的話來,只能『亂』發脾氣和父親擡槓。只聽有莘不破繼續道:“知其理,通其事,察其變,鼎中之物,方能久而不弊,熟而不爛,甘而不濃,酸而不酷,鹹而不減,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膩。”
蒼長老突然想起,此論似曾聽過,只是一時卻想不起何處聽來,但隱隱感到此論關係重大,忙一邊思量,一邊細聽——“如其取材,丹山之雀,洞庭之魚,崑崙之蘋,壽木之華,南極之碧菜,雲夢之青芹,陽樸之姜,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鱉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長澤之卵,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陽山之穄,南海之秬——肉之鮮,菜之美,和之勝,莫過於此。”
羋壓尋思:“若此,我能得十之五六而已。”
羋方心道:“此爲喻體,其理未出。”
有莘不破續道:“至若水之美者,三危之『露』,崑崙之井。用果,箕山之東青鳥棲息之處,有甘櫨,江浦之橘,雲夢之柚,漢上石耳,也都是佳品。至於常山之北,投淵之上,有供天神食用的百果,那就更加難得了。”
羋壓尋思:“若像這些,我所得不過十之一二。但此等寶物,卻如何才能全部弄到手!”
卻聽有莘不破道:“但這些寶物,如何才能得到呢?必須得青龍與天馬爲坐騎。那麼又如何能得到青龍與天馬呢?那就得先得至道、窮天理,若未得至道、未窮天理,那就算是天子也無法駕馭青龍與天馬。那麼如何得至道、窮天理呢?大道不向外求,而貴修德自立,修德自立則家齊國治天子成,天子成則至味具。”
這番話乃是伊尹借烹調之理勸成湯修德,這時有莘不破說將出來,只聽得羋壓如癡如醉,羋方也欠身作揖,道:“老朽井底之蛙,非世兄,今日難聞上國至理。慚愧慚愧。”
蒼長老突然心頭大震:“師父?祖父?難道他是那人的徒弟,那人的孫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馬蹄半夜醒來。想起生來貧賤,四方流落,與哥哥相依爲命,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着落。十多年來尋尋覓覓,只希望能給哥哥尋到一個飽暖的窩也不可得。
“爲什麼我不能像有窮的那個臺侯那樣?爲什麼他年紀輕輕就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一樣的年紀,一樣是人,爲什麼我卻要遭人白眼,受人唾棄?爲什麼要窩在這裡挨寒受凍?”
“弟弟,別想那麼多,睡吧。”不知什麼時候,馬尾也醒了。
“哦。”馬蹄闔上了眼睛,卻止不住腦中澎湃起伏的浪『潮』。我要啊小說無彈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