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們水族!是我們水族的女人!”蘿莎打斷她,“昨天晚上那個有莘不破問我們:‘你們水族爲什麼只有女人?’哼哼,這真是一個淒涼的問題,不是嗎?十六年了!爲什麼?我們爲什麼要爲了平原上那些和我們全不相干的人,而背棄我們的男人?”
蘿蘫氣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你……”蘿莎道:“難道我說得不對麼?”蘿蘫道:“水後有命,這件事情,不得談論!否則以叛族論!”“不準談論?”蘿莎悽然笑道,“是爲了不讓采采等小一輩的人知道吧?可是這裡沒有小一輩的人,這裡全都是經歷過十六年前那件事情
的活寡婦、老處女!”聽蘿莎用了這麼難聽的詞語,蘿蘫等嚇得呆了。“何況,你看看我們水族的人口!十六年來,只有老死而沒有新生!再過幾十年,也不用等外敵入侵,我們水族就自己滅亡了!”蘿莎的情緒就像決堤的山洪,一發不可收拾,“十六年了。我們在這陰冷狹小的地方忍了十六年!爲什麼?到底爲了什麼?我們都是女人啊!這裡年紀大一點的,誰沒有自己的丈夫?誰沒有自己的情人?可是十六年來,我們卻得夜夜抱着冷冰冰的枕頭忍過去!你們看看阿芝,看看她的眼角,當年她離開大相柳湖時,還不到十六歲,可現在,她也有皺紋了!大長老啊,難道你已老得連夜裡那種冰冷空虛的折磨都忘了嗎?”
蘿蘫顫聲道:“這,我……可是……可是當年……”
“是的!當年是我們大家都同意的,但那是因爲我們根本沒想到那些男人爲了一段幾百年前的仇恨,會執著到這樣的地步!我們這些女人更不曾想到:離開了他們,我們付出的代價會這麼大!采采她們已經長大了。當年,她才兩歲半,很多事情都不懂。但現在,她就快十九歲了!她需要什麼,大長老你知道嗎?我們這些花開季節的小輩們需要什麼,大長老你知道嗎?男人!她們需要男人!難道你已經老得連年輕時候的光景也忘記了嗎?”
蘿蘫閉上了雙眼,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說:“不管怎麼樣,有我在一天,我就決不容許任何人背叛水後的意願!”她倏地睜開雙眼:“你們難道有誰要背叛水後嗎?”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除了蘿莎,她的神色依然鎮定:“沒有人要背叛水後。我只是覺得我們十六年來走的路是錯的,但前途到底該怎麼樣,還是要等水後脫困以後才能決定。”
蘿蘫道:“好,你知道說這句話,總算還是個人!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救出水後。蘿莎,你說過有窮商隊中有人精通精金之芒和重黎之火,是嗎?”
“不錯,”蘿莎道:“不過我們不一定要找他們。水族或許有更好的辦法,不但能救出水後,而且保住小水晶宮。”
“荒謬!”蘿蘫道,“什麼典籍?什麼大水咒?那都是一時的託詞,用來安慰一下采採的託詞罷了。那碧水水晶能進去的只有水後,能出來的……就只有那個人!哼!阿芝,通知你的姐妹,收拾東西。再說,采采使過大水咒,有窮商隊的動靜又這麼大,這小相柳湖已經不再是一個秘密了。無論如何這小水晶宮不能住了。還有,今天這個話題誰也不能再提起。一切等救出水後再說!”
衆人聽說要離開這個居住了十六年的家園,無不依戀不捨,都向蘿莎看去。蘿莎道:“大長老說得沒錯,這個地方,我們遲早要離開的。大家收拾好東西。不過不用像上次那樣匆忙,大家可以把有用的東西都帶上。這次我們不是逃難,是搬家。”蘿蘫道:“也不能太拖拉,限一日內收拾完畢。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找有窮商隊的臺首,劈開水晶救人。”阿芝稟道:“可不可以用我們帶着太過累贅的東西,像黃金門、化石傢俱等和有窮商隊交換一些必需用品?”蘿蘫皺眉道:“他們要來幹什麼?”阿芝道:“蒼長老說這些東西他們帶到平原很有用處。而且有窮送了我們不少胭脂水粉,他們那裡又有不少我們急需的衣物器皿。”蘿蘫點頭道:“好,你去辦。也限今日內把事情做完。”
這一天是半年來蒼長老最開心的日子了,因爲在這個人煙荒涼的地方,居然也有生意做。水族的女人都不大懂得黃金和珍珠的價值,儘管蒼長老三令五申,要求有窮商隊的夥計們量值交換,但這些女人們還是半賣半送,商隊的人賺得盆滿鉢滿,而水族的女人們也皆大歡喜。
當蘿蘫提出“遷居、破碧水水晶、救水後”的建議時,采采有些奇怪,她看了蘿莎一眼,並沒有把昨晚的事情說出來,只是問了一下蘿莎的意見。蘿莎揹着蘿蘫向采采使了一個眼色,跟着便口頭上贊成蘿蘫的提議。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了。采采在小相柳湖主持事務,岸上的事情便由阿芝主管。同時她還託阿芝給有莘不破、桑谷雋等人送來一些珍品作爲答謝。
傍晚,羿令符守住小相柳湖下流的河湖界口;江離漫步湖邊,於旁人不知不覺中,在小相柳湖下流的河湖界口植下水草;羋壓纏着水族的掌勺請教廚藝;至於那個不負責任的臺首,則和雒靈一起失蹤了;桑谷雋惡意地猜度這兩人一定又到哪裡風流快活去了。
就在夕陽還剩下茄子大小的時候,兩個水泡從下流的小河逆流飄來,進入羿令符的視野後,徘徊了一會,一齊破裂消失了。羿令符眼角精光一閃,一聲輕笑,進了鷹眼。
然而羿令符和江離都不知道,河伯逃走時鑽開的那個地泥之竅,開始有黃泥涌了出來。
“公主,一切都已經收拾妥當了。”“好。”蘿蘫、蘿莎退了出去。采采抱住碧水水晶,把臉貼在水晶上,輕輕呼喚着:“媽媽,媽媽,明天你就能出來了……”“采采……”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采采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只是一眼,采采就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他是誰?爲什麼這雙眼睛這麼熟悉?但我分明沒有見過他!這雙眼睛,竟讓采采一時間連這個男人左手邊的洪涘伯川、右手邊的蘿莎也沒有注意到。
死裡逃生
桑谷雋冤枉了有莘不破。因爲這幾天剛好是雒靈每月一次的不舒服期,所以兩個人並沒有躲到哪裡風流快活。有莘不破失蹤,只因爲發現雒靈不見了。
“她會到哪裡去了呢?”
經過九尾一役,有莘不破早已深知雒靈的本事,她絕不是一個會被人無聲無息擄走的人,她在這種情況下不見了,只有一個解釋:她自己躲了起來,不想讓別人知道。
因此,有莘不破也不想借助江離或者羿令符的能力來尋找雒靈。在商隊找不到雒靈以後,他開始向湖西的山坡走去。憑直覺,他認爲那裡有人。有莘不破的直覺半準半不準,山坡上確實有一個人,但不是雒靈,而是一個男人。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桑谷雋的座車“無礙”響起敲門聲。“請進。”一個女人應聲走了進來,桑谷雋一愕,說道:“阿芝姐姐!你怎麼來了?”“不歡迎?”“不,哪會呢!”桑谷雋忙站了起來,順手撫平了褶皺的衣領,“請坐。”“小公主,嗯,采采她讓我給你們送一點禮物。”阿芝從懷中掏出兩枚珍珠耳墜,“她說,祝你早日找到那個風一般的女孩子。”桑谷雋禮貌地接了過來,道了謝,又笑罵了有莘不破一句:“這傢伙真是多嘴。”心想采采知道這事,肯定是有莘不破在背後嘲笑他!“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們。”阿芝坐了下來,“你們真好,有這麼好的朋友、這麼好的兄弟,可以四處周遊。”“你和采采也很要好啊,小相柳湖又這麼漂亮,是一個生活的好地方啊。”阿芝苦笑一聲,說:“我們有我們的苦處。”“阿芝姐姐……”“不要叫我姐姐。好麼?”桑谷雋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芝微微一笑,道:“明天,我們可能就要作別了。”桑谷雋驚道:“爲什麼?”“長老已經命我們收拾好東西,明天救出水後,馬上就離開,尋找另外一個小相柳湖住下。”桑谷雋有些黯然,但知道這是她們族內的事務,也不好多說。阿芝取出一個青石瓶子,道:“這是用蘡薁釀成的濁酒,肯陪我喝兩杯麼?”
“你好。”有莘不破向那個陌生男子作揖,腦中飛快地轉着念頭:
“這人是誰?”
如果在中原,遇到什麼樣的人都不奇怪,但在這大西荒,在這小相柳湖畔,本該是人跡罕至纔對。突然遇見這樣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不免讓有莘不破懷疑他是否便是水族那個從未露面的大敵。
“你好。”男子並不起身,依然坐在那塊巨巖上,半躬身回禮。這男人並不能說是英俊,也不能算是強壯,但他的身體卻找不到一個令人批評的地方,甚至會給人一種完美無缺的感覺。他也算知禮,但有莘不破卻對他產生了一種沒來由的厭惡。
“我叫有莘不破,不知道先生如何稱呼?”“我叫都雄魁,道友們有時候也稱我爲無瓠子。”“都雄魁……無瓠子……”有莘不破心中咀嚼着這兩個名字,卻沒有什麼確切的印象。都雄魁道:“小哥來時左右顧盼,莫非到這裡是來找人?”有莘不破道:“不錯,前輩有沒有見到一位女子經過這裡?”“女孩子?”都雄魁笑道,“是心宗的那個女娃兒麼?”有莘不破心中一跳,這個都雄魁知道的事情看來比他預料中要多得多,但他至今對這個人一無所知,甚至完全看不出他的深淺。都雄魁並沒顯出一點逼人的氣焰,但有莘不破卻惴惴不安。這種情況,只有在遇到季丹洛明的時候纔有過,難道眼前這個都雄魁竟然是可以和季丹洛明並肩的大高手?
“你好像有些不安。”都雄魁微笑着,彷彿有莘不破裡裡外外都被他看得透徹,“我並沒有透露出任何氣息,你小小年紀,居然就能察覺危險,伊摯有個好徒弟啊。”
“前輩是家師的朋友?”都雄魁道:“認識是認識,朋友卻談不上。”“此處荒涼曠莽、人跡罕至,前輩是居住在這裡的麼?”都雄魁微微一笑道:“你不必用言語試探了。我明白告訴你:我是沖水族來的。”有莘不破心中一跳,口中說:“聽說水族有件寶物,前輩是爲那個而來的?”心中卻忖道:不知他的真實本領如何,找個時機試試他。如果真的那麼厲害,就引他下山,匯合江離他們再和他鬥。都雄魁哈哈一笑,道:“也是,也不是。
”有莘不破聽他說得模棱兩可,微微皺眉,心中牽掛着雒靈,於是又補問了一句:“方纔晚輩向前輩打聽的那個少女,聽前輩的語氣,似乎曾經見過。”都雄魁道:“見過是見過,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有莘不破聽他說得漫無邊際,心中不快,偏偏一直摸不透他的深淺,當下道:“既如此,晚輩尋人心切,告辭了。”都雄魁笑道:“你到了這裡,還想走麼?”有莘不破忖度對方的深淺,心想這人多半不是誇口,自己孤身在此,未必鬥得過他。此刻若是江離在此,一定先試探出這男人的淵源;若是桑谷雋在此,多半是一邊胡說八道,一邊安排陷阱;若是羿令符在此,要麼離開,要麼乾脆就動手,根本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話。有莘不破卻道:“此刻狹路相逢,難道前輩想拿晚輩開刀?”
都雄魁淡淡道:“我萬里西來,有兩件事情,一件就是爲你。不過竟然遇到獨蘇兒,而她居然迴護你,倒也是一件奇事。”都雄魁這幾句話讓有莘不破聽得稀裡糊塗。獨蘇兒是誰,他更不認識了。
都雄魁卻沒有向他解釋的意思,自顧自道:“你若一直待在有窮商隊,我礙着獨蘇兒,也不好衝進去把你做了。不過你居然獨自一人跑到我跟前來,嘿!肉在俎上,不割不快!”
都雄魁眼睛精光暴射,有莘不破只覺得喉嚨的肌肉一緊,竟有些呼吸不暢,心中大是恐怖,抽出了鬼王刀,凝神待敵。都雄魁還沒有出手,只是一股殺氣散發開來,就逼得有莘不破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勉強站穩。“我能擋得住他嗎?”到此境地,有莘不破已經知道這人絕不是虛張聲勢,“必須要撐到江離他們過來。”
阿芝那個酒瓶卻是一件寶貝,雖然只有手掌般大小,那酒卻怎麼也倒不完。阿芝說,裡面可以儲上兩斗酒水。桑谷雋對一個溫柔女子的勸酒根本就無法拒絕,他的酒量卻也一般,不多時便覺得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了。兩人放開了話頭,天南地北地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