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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的夜,蕭森寥落。陣陣寒風擊的窗櫺泠泠作響。天際濃雲密佈,一如潑墨。

“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出事了!”宛若驚雷炸自耳畔,迷濛之間,他似聽到了那麼句亦真亦假的話,容不得多想,便朝着那個最熟悉的方向狂奔而去。

“景嫺!景嫺!”弘曆喘息着,整個人似浮了起來。腳下綿軟似無依無傍,踉蹌的跌進了她的寢殿。

入目,便是一片鮮紅。他腦中嗡的一聲沉悶的巨響,將他狠狠的摔到了牀邊,拼命的想將她喚醒卻終是徒勞。秉這那最後一絲希冀,將手顫顫巍巍的伸至她的鼻前,又是致命的一擊。全身的毛孔驟然伸縮,指尖毫無感覺,碎了他最後的希冀。

寒蟬鳴聲悽切,圓月靜對長亭。暮靄沉沉,蕭風漫天,瑟風捲簾襲伊人面。

她最愛的茉莉常服毫無生氣的覆在冰涼的玉體之上,袖口之上的茉莉最是逼真,淺青的葉瓣繡的極細,似自畫中拓出一般活靈活現。袖外露出的一截皓腕上粘稠的鮮紅滴滴答答的淌到墨色的地磚之上,胸腔已是失了那低微的起伏,靜若止水。他嗅着殿中瀰漫的濃重的血腥之氣,眼淚決堤猶不自知,只覺眼前的境況飄飄渺渺,似幻似真。而他卻是抵死也不願相信,她,已是去了。

“你給朕起來!起來!”偌大的寢殿充斥着他歇斯底里的呼喊,蕩起陣陣的回聲。冷氣霎時襲便全身,他不由得一抖。驚覺身後似有一雙眼正灼灼的盯着他,猛的回頭,卻見烏鴉紛亂的飛起,直撲他的面門。

“景嫺!”他用身體的護住牀裡的女子他,依稀見一張臉藏在那鴉羣中慘笑,看不清是誰,似乎很熟悉很熟悉……

“景嫺!不要!你醒醒!景嫺!”龍榻上的人猛地驚醒,一躍而起,汗水,淚水一齊簌簌而下,顧不得伸手拭去,便發了瘋似的奔了出去。

他何時這般失態過,是了,從未有過。從前太過在意的東西,至今才明白,全不及她的千萬分之一。此後爲她,又有何事乃是不可而爲?

他似瘋了一般,破門而入,便見她黛眉微蹙,睡容淺淺。懸着的心終於放下,長舒一口氣。其實他何嘗不知那是夢,即便是夢他也當真是怕,真的怕了。

月色縹緲,藉着點微弱的清暉,他定定的望着那張渾然天成,宛若雕成的臉。清白的月色黯淡,落寞,將她本就蒼白的面,撫的更加悲悽。

她似是又清瘦了許多,羽睫之下的陰影輕輕氤氳,膚間少了層血色,憔悴的讓人心疼。長眉入鬢,一如他親手所繪。

從前,晨起爲她描眉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她總是嗔他一味畫的長眉沒有個新意。他卻也不腦,只是輕輕將她圈在懷裡,說他就是要日日都爲她將長眉入鬢,且今生惟爲她一人。現下細細想來,這般閨房之樂,自他登基以後,便是從未有過了。

饒是這般,她的眉,依舊是入鬢的長眉,從未更改。說來也是可笑的,日日畫來卻不知爲誰。奈何她這一番深情,終究是所託非人。有幾次,梳妝之時她也曾刻意的避開他最喜歡的樣式,無奈執起眉筆,便盡是洋洋灑灑的他的印記。

弘曆擡手欲撫上她的面,卻兀自將手凌空頓了頓。他寧願就這麼瞧着她似這般靜若處子的睡着,亦不願見到她醒來,又是恍若隔世的決絕。強自壓下心中翻涌的駭浪。輕緩的執起她的手,圈在掌心,暖着她如棉柔膩又如雪冰冷的素手。

她一雙杏眼緊閉,那雙靈動,清澈的瞳眸他已是太久都未款款相對了。那種與她四目相對,自心上迸發出募然的悸動的感覺已是闊別了太久,他當真想念的緊。

景嫺夢中只覺手上一陣溫熱直達心底,本能的挪動着深陷在錦被之中的身體。眉心微動,牽動羽睫微微顫了幾顫。牀邊的人立時不知所以,募的站了起來,緊握着她的手不知是進是退。方纔還萬分的期盼與她的明眸款款相對,如今見她似要悠然轉醒反倒不知所措。堂堂一國之君,爲何深夜至此?爲何如此鬼鬼祟祟?她若醒來,這些要怎麼解釋?弘曆腦中霎時以前混沌,來不及反應片刻,急忙小心的放開她,顧不得替她掖一掖被角,便要大步逃出寢殿,臨近門口,卻是不甘心,緊抿着鼻息,忐忑的轉身,他將動作放的極輕極輕。此番驚慌失措的模樣倒是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可笑至極。

他不禁搖頭苦笑,愛新覺羅弘曆啊!愛新覺羅弘曆!紫禁城之大,你何處不可去,非要來這景仁宮?旋即又兀自苦笑了一聲,誰叫這景仁宮偏偏是有她的所在,誰叫她偏偏是自己心的所在。今生怕是都要折於她的裙下了,呵!怕是樂意的很呢!心中自嘲的聲音此起彼伏,可一種聲音始終清明,不能再讓她受絲毫的傷害,不能,誰也不能。

“嫺兒,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一切皆是天意” 聲音飄忽不定,朦朦朧朧叫人辯不清聲源,而景嫺清楚的記得,那是額娘常說的一句話。

“額娘!額娘是你嗎?額娘!”她拖着哭腔,鮑白的死,她要如何向額娘交代?

“嫺兒,一切皆是天意,去吧!”

“額娘,女兒知道是您,額娘!”景嫺聲嘶力竭的喊着,然而她清楚的知道是夢,一切都是夢。

夜將盡未盡,夢境千迴百轉。

不知何時,她已與他並肩走在了御花園中的那片茉莉花叢之中,彼此之間夾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聲聲的喚着皇阿瑪。她揚起笑容,卻是哭了出來。不過是夢,也只能是夢,她只盼這夢能多做些時候,醒來就只會見到充斥着諷刺的椒牆,任由殘留着他的氣息的空氣在血液之中無限循環。

何處無傷?有他之處,處處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