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9章 縱我不來，子寧不嗣音？
這天早上，一大早的，又看見楊府那些侍女們匆匆忙忙的往外跑去，采薇倒是已經熟門熟路了，一邊捧着一盆的熱水走進來服侍我洗漱，一邊往外看了一眼，說道：“不知道今天送來的又是什麼。”
這些日子，皇帝一天不漏的往這裡賜食，連她都已經習慣了。
我也沒說什麼，洗漱過後，又坐在梳妝檯前讓她給我梳頭，不過今天似乎有點不同，平時這個時候，東西都已經送進來了，可到現在，我的頭髮都要梳好了，卻還沒有動靜。
采薇給我鬆鬆的挽了個髻在腦後，剛剛插上那根珠釵，就聽見外面一陣很嘈雜的腳步聲，似乎來的人比平時的都多，我不知爲什麼，感覺到一陣不安，就聽見門口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
采薇笑着，低聲道：“又送東西來了。”
我不置可否，她已經放下梳子飛快的跑過去打開門。
一開門，她就僵在了門口，不出聲了。
我轉頭看了一眼，只見她一臉愕然的看着門外的人，聲音都低了幾分：“你們，你們是什麼人啊？”
門外傳來了楊金翹的聲音：“采薇，快讓開，讓娘娘進去！”
采薇驚了一下，立刻往後退了好幾步，側身讓到了一邊，我的心裡一沉，伸手扶着梳妝檯的邊沿慢慢的站起來，就看見門外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人穿着一身華麗的，卻沉重的長袍，袍子逶迤在地上，拖得長長的，似乎全都是金絲銀線所繡織而成，映着門外的陽光反射出了五彩的光芒；在那樣的光芒裡，那個清瘦的人慢慢的轉過身來，蒼白而消瘦的臉龐上，是冷冰冰的，幾乎沒有一絲溫度的眸子，漆黑得，仿若一片無底，無波的深潭。
一對上她的眼睛，我只覺得全身都顫慄了一下，下意識的，慢慢的走了過去。
門外還站着很多人，護衛，宮女，連同楊金翹，全都屏住呼吸，此刻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直到看見我走到那個人的面前，兩個人就這樣無聲的對望着，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楊金翹終於輕輕的喚了一聲：“采薇出來！”
“哦，哦！”
這一次采薇乖得很，大概她也感覺到來者不凡的身份，連楊金翹作爲這一家的大小姐都不敢輕易開口，她也就更不敢拖延了，急忙走了出去，楊金翹又小心翼翼的說道：“娘娘，我等就在外面候着。”
說完，她伸手把門合上。
外面傳來稀稀拉拉的腳步聲，那些人似乎都退了下去。
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陽光被隔絕在大門的另一邊，屋子裡一下子變得黯淡了起來，只能看到她身後那扇窗戶的縫隙間，投下了一條淡淡的陽光，和許多的灰塵在裡面飛舞。
然後，我再看向她的眼睛。
這一刻，那無底的，無波的，深潭一般的眼睛裡，終於出現了漣漪。
看着這樣她，我終於也不能再說什麼，只慢慢的跪了下來：“皇后！”
站在我眼前的，就是常晴，那母儀天下，有着天朝最頂尖身份的女人，但此刻我看着她，卻覺得她的眼神憔悴無比，整個人就像是被時光抽走了許多東西，都空了。
她靜靜的看着我，眼中不斷有流光閃過，這個時候終於紅脣輕啓，慢慢的說了一句話——
“縱我不來，子寧不嗣音？”
一聽到她這句話，我就像是被人在胸口狠狠的擂了一拳，一陣悶痛讓我呼吸都難以繼續，我只感到眼中熱淚翻涌，幾乎要落下淚來，卻什麼都說不出，只輕輕的道：“皇后……”
她華麗不已的裙邊帶着波浪翻滾的弧度，慢慢的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個時候，一雙冰冷潔白的大手伸過來，握着我的胳膊將我慢慢的扶了起來，我站起身，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眸子，像是終於支撐不住了一般，她長嘆了一口氣，輕輕的說道：“知道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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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想到，會那麼快，又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常晴。
她比我想象中，那個溫婉卻恬淡，總是帶着一點拒人千里的清冷的女人，現在的她，似乎也和當年一樣，只是更加的冰冷了，好像她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個冰窟，歲月沒有奪走她的容貌，卻也把她的感情和溫柔，都凍結了起來。
當她攜着我的手走到桌邊，慢慢坐下的時候，我的眼睛還有些發紅，她雖然也有些情難自已，這個時候也不斷的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只是牽着我的那隻手一直沒有放開，冰冷的指尖劃過我的手背的時候，留下的淺淺的紅痕。
“娘娘……”
我怕她看到，也伸手過去，覆蓋在了她的手背上。
過了許久，她終於輕輕的說道：“什麼時候到京城的？”
“來了幾天了。”
“可曾見到皇上？”
“那天，楊大人壽宴的時候，我在旁邊，看了一眼。”
她看了我一眼：“皇上知道你在這裡。”
我無聲的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下之後，我又問道：“娘娘是如何知道，我在楊家的？”
“這些日子，御膳房每天都往宮外送東西，聽說是送到楊府來。雖然我聽人說，楊家的大丫頭前陣子已經出現了，裡裡外外都有人傳，不過雲嬪卻跟我說，御膳房送出來的膳食都是偏辛辣的口味的，而且是皇上親自交代，玉公公每天都會去過問。”
說着，她彷彿輕嘆了口氣：“能讓皇上這麼上心的，這些年來，也沒有別人了。”
“……”
我沉默着，沒說話。
“不過，即使這樣，我也不敢完全相信，畢竟當初你逃出去，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說到這裡，我不由的有些黯然，她似乎也能感覺到我的心情，握着我手的那隻手輕輕的用了點力，我這才擡起頭來看着她：“那皇后娘娘如何肯定我在這裡？”
“那天，楊金瑤進宮了。”
“……”
一提到這件事，我的心不由的一動。
常晴接着說道：“雖然我沒有什麼心思跟她說話，一直都是雲嬪在陪着她，不過，我聽到她說話間，提到她的一個’姐姐’，非常的溫柔，善解人意，如果不是那個’姐姐’，她說，很多事情她都想不通的。”
“……”
“我想，留在楊府，讓皇上一直費心，又那麼溫柔體貼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我輕輕的低下了頭。
沒有想到，楊金瑤會是這樣的依賴我，喜歡我，而她的無心之言，卻也讓常晴察覺到了我的存在。
“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回京城了，卻一句話都不捎給我。”
一聽見她這樣說，我的心中也滿是愧意。其實如果照我過去的打算，是根本連楊家的人也不想驚動的，只是這一路上的事不受我的控制，落到今天，裴元灝那樣的大手筆，我回京的事幾乎在京城，官場上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我卻沒想到，這樣，會傷害到常晴。
也許對我來說，她是患難中的一個依靠，一個朋友，但我卻不知道，我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麼，在那人人勾心鬥角，完全沒有溫情可言的後宮裡，也許我的感情，對她來說比許多事都更重要。
想到這裡，我低下頭，滿懷愧疚的道：“對不起。”
她仍舊看着我：“你至少，應該給我報個平安。”
“……我不敢。”
“爲什麼？”
“因爲，我愧對娘娘。”
這話一出口，就感覺到她的指尖一陣痙攣，我擡起頭來，只見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了起來，甚至有那麼一刻，她的神情幾乎是失魂落魄的。
但這，是我和她都要面對的傷痛。
我輕輕的說道：“當初我逃出去，的確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我最不願付出的代價就是——”
說到這裡，我看向了她的小腹。
那裡，已經恢復了平坦，任誰也想不到，當初她也曾經有過大腹便便的模樣，她也曾經那樣滿懷希望的要迎接屬於自己的孩子，可是我的逃離，那一場大火，將她所有的希望都付之一炬。
她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了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有些艱難的道：“那件事，不要再提了。”
“娘娘……”
“我說了，不要再提了！”
她聲色俱厲，一下子放開了我的手，站起身來，轉身走到窗邊。
我也急忙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她的身後，只看着她單薄而消瘦的肩膀不斷的顫抖着，彷彿在一直壓抑着什麼，而我幾乎能感覺到，她的有些眼淚，根本看不見，只能在心裡流。
這一刻，我也不敢再說什麼，就站在她身後，靜靜的候着。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於開口，聲音帶着說不出的倦怠和疲憊，慢慢的說道：“我也曾經無數次的想過，那件事到底應該怪誰。”
“……”
“是不是應該怪你？怪劉輕寒？”
“……”
“我也想過，要恨你，恨他，可不知爲什麼，想要恨，卻堅持不下來。”
“……”
“後來我想，我沒有辦法恨你們，是因爲我根本就知道，這件事不應該怪你們。”
“……”
她長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看着我，臉上浮着一抹淡淡的，近乎飄渺的笑意，說道：“也許，這個孩子從一開始就不屬於我，也許言無慾說得對，我命中無子，這個孩子，不該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就終究會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聽見她這樣豁達的心意，我反而越發心痛如絞，眼淚奪眶而出：“娘娘……”
她卻又淡淡的笑了起來，看着我，認真的道：“不管怎麼樣，現在看到你，看到你無恙，我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