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一言一語，竟成讖
不能不說，艾叔叔雖然只是一個顏家總管，但他的眼界開闊，普通大家族的總管，哪怕主人，跟他都不能相提並論。
我之前所有的設想，都被他過一次九江，便一眼看透。
的確，當初攔下裴元修的人，儘量保留申嘯昆的實力，之後又引薦魏寧遠前去九江見申嘯昆，讓他們這一文一武相會合，經營九江附近的勢力，的確有過爲將來大局做準備的考慮。我並沒有想過要具體幫誰，或者具體打壓誰，真正打起仗來，幫誰都是錯，救誰都是對。我只希望讓更少的人蔘入進戰火，讓戰火的蔓延儘量少，儘量緩。
百姓，纔是戰爭的真正受害者，而手握大權的人，更不應該輕言戰事。
這時，我又柔聲問道：“素素，那你願意留下來嗎？”
她睜着大眼睛看着我，沉默了許久，站起身來朝着我深深的一福：“願供大小姐差遣。”
我急忙伸手扶起她，看到她年輕還帶着稚氣，卻已經有些暮色沉沉的眼睛，心裡一陣酸楚，自己也暗暗的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對待艾叔叔的這個孫女兒！
。
沒想到，我雖然下定決心要好好對待素素，以補償她幼年失怙，如今又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孤苦伶仃，卻沒想到，我留下她來，卻必然是她來照顧我的。
從岐山村的道場做完後，第一天回到家裡，她就挽起袖子把屋子裡裡外外的收拾了一通，我已經得到了艾叔叔一大筆饋贈，銀錢上相對的也就稍微放鬆了一些，給了素素一點錢，她就把傢俱基本上都換了一新。
雖然這樣有些大手筆，但的確屋子裡的收撿規整了很多，堆積在外面小牀上的貨物也被她專門請人鄰着裡屋又起了個小房子，作爲收拾貨品和平時不用的繡架等工具的倉庫收撿了進去，外面那間那張小牀騰出來，自然就成了她的地盤。
早上我和離兒還在酣睡，這丫頭就已經起牀去小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等我聽到聲響出去，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雞絲粥，還有各種小菜。
好麻利的丫頭！
我驚訝極了，走出去說道：“這都都是你做的？！”
“是的。大小姐，不知道你和孫小姐的口味，隨便做了些。如果你們喜歡什麼，再告訴我，我今後再做。”
我不由的嘆息：“你這樣太辛苦了。”
素素放下一碟小菜，說道：“爺爺常說，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辛苦。”
我聽得一愣。
這句話，倒是簡單，可多少道理都包含進去了。如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經歷，亦有自己的修羅場。
她若不這樣辛苦，也會有別的辛苦，人生，就是如此的。
想到這裡，我也笑了笑，正好離兒也起來洗漱完畢了，看到一桌的菜，立刻高興的爬上凳子，剛剛端起碗，突然又翹起小鼻子嗅了嗅：“嗯嗯，什麼味道，好香啊！”
素素說道：“孫小姐，是給你熬的核桃酪。”
“核桃酪！好久沒喝了！”
素素道：“怕是快好了。我去看着火。”
說完，她便又轉身去了廚房。
我原本想要叫住她讓她先吃點再說，可是看着她幾乎熱切的，忙碌的背影，卻有些開不了口。
其實我知道，親人走了，她現在整個人是空的，也許剛剛開始幾天還有些麻木，但真正靜下來的，那種失去和空洞就會越來越明顯，如果不忙碌，不找一點事情來填滿時間，填滿思緒，人的悲傷這個時候才真正開始，並且會將人吞噬。
於是，我也沒有說話，只坐下來拿起調羹喝了一口。雞粥熬得很好，雞肉絲入口即化，淡淡的蔥姜味道香濃滿溢，讓人覺得格外舒服。
我正喝着，就發現旁邊的離兒抱着碗，一邊喝，一邊看着我。
這幾天，因爲忙於艾叔叔的後事，倒是忽略了她，看她現在這個樣子，我便問道：“離兒，看着娘做什麼？”
離兒嘴裡含了一大口粥，嚥下去，又想了一會兒，說道：“娘，爲什麼打仗不好？”
我愣了一下——她怎麼會問出這個問題來？
“離兒，你爲什麼問娘這個？”
“那天在靈前，娘和素素姐姐說的事，離兒聽到了，離兒都聽不懂。可是離兒好像又聽懂了一些。”
“哦？你聽懂了什麼？”
“娘不喜歡打仗，娘不要人打仗。”
我饒有興致的看着她：“你問，是不是因爲，你覺得打仗沒關係？”
她拿調羹抵着下嘴脣，想了一會兒，道：“娘，阿爹以前請過先生來給我講書，若詩姑姑和子桐姑姑也給我講過很多故事，都是很老很老的故事哦。”
“然後呢？”
“嗯，離兒聽到過很多打仗的故事，很多英雄啊。”她一邊說，一邊眼睛發亮的：“有的英雄，可以拔山呢！有的英雄，可以橫掃千軍呢！”
我忍不住笑了笑。看不出來這小妮子還是個花癡，提起大英雄來這麼興奮的。
“所以呢？”
“所以……”她看着我，小聲的道：“離兒覺得，打仗沒什麼可怕的啊。”
我笑了，拿起筷子夾了一點炒雞蛋放在她碗裡，慢條斯理的說道：“離兒覺得英雄力可拔山，橫掃千軍是一件很威風的事，對不對？那萬一他橫掃千軍，把孃的頭砍下來了，怎麼辦？”
離兒一下子露出了恐懼的表情，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這就是戰爭。”
她驚呆了，半晌，搖着頭喃喃道：“不要。娘不要去打仗啊！”
“那，”我慢慢的說道：“趙家的二叔，他被人砍掉頭，行嗎？”
離兒又顫抖了一下，立刻搖頭：“不要！二叔是好人，他前天還來幫我撈魚，還答應春天給我做風箏呢！”
“那麼，芸香姑姑呢？或者苟二叔？還有村長家的小柱子，或者村口的大剛？”
我一邊說，她一邊用力的搖頭：“不要。他們都不要去，離兒認識的人都不要去打仗！”
這個時候，我才淡淡的笑了笑，說道：“離兒，千萬不要因爲‘打仗’兩個字很好念，就輕言戰事。打仗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你以爲橫掃千軍很威風，打下廣闊的疆域很威風，可威風之後倒下的，可能都是你的親人，你愛的人。”
“……”
“或許你覺得，娘不會上戰場，因爲娘只是個女人；趙家二叔不要上戰場，因爲他答應了要幫你做風箏；大剛不要上戰場，因爲他才十四歲。可是娘要告訴你，戰爭真正打起來，根本不由得任何人做主，哪怕你以爲一個統率千軍，橫掃千軍的將領，王侯，在戰爭面前也一樣平等。”
“……”
“退一萬步說，”我輕撫着她的發心，道：“就算我們真的不上戰場，你覺得就沒關係了嗎？”
離兒已經被嚇了一大跳了，這個時候連聲音都虛了，小聲道：“還有關係嗎？”
我笑了笑，將桌上的菜，粥都拿走，只留下她手裡的一小碗粥，道：“打起仗來，離兒每天就只能吃這一點東西，而且沒有雞肉，沒有菜。午飯，晚飯，都只有這一小碗。”
“啊？爲什麼？”
我說道：“因爲打仗，幾萬，幾十萬，幾百萬的士兵不再種田，不再打漁，不做任何事，只打仗。可他們每天照樣要吃飯，要穿衣，要消耗很多東西。他們不生產了，自然只有讓我們多做一些，少吃一些，供給他們。”
離兒瞪圓了眼睛，下意識的道：“我不要！”
“不要也不行。因爲要打仗，他們要吃飽了才能去打仗，吃不飽，他們就會被殺掉。你不給，他們就只能來搶，搶走了我們的糧食，娘和你就都吃不飽了，但還要交賦。”
“賦？是什麼啊？”
“賦字，一貝一武，就是武裝所用的錢財，我們拿出這些錢來，給他們買衣服穿，買戰馬騎，買兵器用，壘牆築城，供給戰爭所用。”
離兒聽着，似乎有些氣鼓鼓的，半晌，道：“打仗真不好。飯都吃不飽了！”
說着，她舉起小碗扣在臉上，西里呼嚕的將剩下的小半碗粥扒進嘴裡，狠狠的吃下去之後，對我說道：“娘，還是不要打仗好！”
“真的嗎？”
“嗯，打仗太壞了！”
我笑了笑，伸手去擦掉她嘴角的米粒。其實我並不想嚇她，但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又或許，我隱隱感覺到，將來總有戰事會牽涉到我們身上，我需要讓我的女兒明白，戰爭的可怕，越是高位者，越不應該輕言戰事。我柔聲道：“離兒你要記住，打仗是這個世上最惡的惡事。離兒，只要我們力有所及，都要盡力的去阻止，避免戰爭。你明白嗎？”
她似懂非懂的，但還是堅定的點頭：“知道了！”
我笑了笑，看着她吃完飯之後爬下凳子，進了裡屋，一擡頭，就看到素素端着一小碗核桃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口，正看着我出神。
我微笑着道：“素素，怎麼了？”
她呆呆的望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走過來將碗放到桌上，輕輕的說道：“我想起爺爺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什麼話？”
“大小姐，爺爺常說，大夫人是菩薩；而你，是菩薩心腸。”
菩薩……菩薩心腸……
我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不同，只是想起艾叔叔的音容笑貌，想起他這些年對我不變的關懷，心中油然一股暖意升起，對着素素溫柔的一笑，將一碗熱粥推到她的面前。
卻未想到，此間，一言，一語，竟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