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臨走時,經過那位剛剛見到過的義學的管理者,輕聲地問了一句話,
“你沒有話跟我說嗎?”
老先生怔了一下,看到山杏已經快步離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應該跟上去的,趕緊顛顛地攆了出去,臨走時,回頭掃了一眼班上的老師和同學,搖頭嘆息了一聲。
把人送到大夫那裡,倒是沒有大礙,只是撞得猛了,暈了過去,醒來再看看,如果沒有嘔吐頭暈等症狀,就應該沒大事兒,山杏也明白大夫說的話,不過就是看看有沒有留腦震盪後遺症罷了,
“你再給他給做個全身檢查吧,看看有沒有其它的傷。”
山杏在看到少年衣領邊一道延伸進去的細小抓痕時,心裡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大夫倒不在乎多做個檢查,反正有人付診費的,所以就解開了少年的衣服,山杏很知趣地退到了門外,雖然她本人並不在乎這些小細節,但她身爲世子夫人,總要顧及丈夫的面子,不能任性妄爲,只是在她聽到萬欽山一聲細微的抽氣聲時,就證實了心裡的猜想,她已經不用去看少年人身上的傷痕了,看來,義學,是需要好好的整頓一番了。
山杏再沒有進屋去,只是在外面聽着屋裡的聲音,應該是在大夫給少年人上藥的時候,少年人醒了,發現有隻手在自己身上摩挲,少年立刻驚叫起來,剛剛醒過來的他,並沒看清楚現場的情況,自顧自大喊着,
“不要,走開。”
接着就是止不住的抽泣聲,以及掙扎的唦唦聲響。
山杏的拳頭一點點攥緊,又一點點放開,她把頭仰向天空的方向,在看到棚頂的時候,笑了,人就是這樣的,以爲一擡頭就看到明媚的天空了,結果,卻發現被棚頂擋着,根本看不到那一片藍,那記憶中的純淨藍色,只是存在在自己的記憶中,而生活的真實,給了你重重的一擊,讓你醒悟,別做夢了,生活中多的是陰暗和骯髒。
“山杏,沒事兒了,只是些皮外傷。”
萬欽山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站在外間的山杏,那緊繃着的身形,就知道她把裡邊的情形聽了個差不多,
“上了藥又睡着了,等他醒了,我們仔細問問,總能解決的,我不會放任一個孩子遭遇這些。”
萬欽山的承諾並沒讓山杏好過多少,
“我還想着把義演交出去,交給朝廷管理着,現在看來,還是握在我自己手裡比較好,在我管理期間都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把這些孩子們交給別人,那發生這樣的事情時,還有誰能爲他們主持正義呢,那個孩子嚇壞了,說明這樣的傷害不是第一次。”
“是啊,不是第一次了,身上的新舊傷都有,有已經落了疤的,有剛定了血痂的,還有一些新鮮的傷痕。”
萬欽山一想到那孩子身上的傷,也有些氣憤,雖然都是些小傷,但明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這樣明目張膽的爲所欲爲,欺凌同窗,他就不相信班裡的先生會不知道,如果先生們知道,卻依舊放任,這事兒可就真說不過去了。
山杏轉身進了屋子,也沒過多的顧忌,而是直接坐到了牀邊,老先生已經有眼色的去搬椅子了,卻在看到世子夫人坐在牀邊時,頹然地把椅子放下,這次,看來事態是嚴重了,有些事情,沒人出頭便好,如果有人出頭,那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個理字來的,就像這個孩子,他本身沒有做錯什麼事,只是——,哎,老先生嘆息了一聲。
“還不能說麼?”
聽着老先生這一聲嘆息,山杏肯定老先生是知道些事情的,她很生氣,既然連管理義學的老先生都知道些眉目,那帶班的先生就肯定知道得很清楚了,既然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竟然還放任它一再地發生,可見,這義學裡,藏污納詬的地方多了,這義學纔開多久啊,山杏有些灰心。
“其實真不是什麼大事兒,孩子間的打打鬧鬧,我們大人們也不能強加干預不是,他們班的先生制止過的,只是,收效不大,除了這次暈倒,平時都是沒造成什麼後果,打的也不重,我們也就沒法兒插手了。”
老先生爲此還有些爲難,小孩子哪有不鬧脾氣的,這個孩子因爲家世的原因,在班裡人緣不好,受欺負那也是免不了的事情。
“噢?管不了,沒法兒管?您老人家可是義學的管理者,是我的授權人,我把義學交給你管着,你現在跟我說,義學裡有事情你管不了,這可有意思了,既然管不了,我還留你在義學裡幹嘛,趁早滾蛋。”
山杏是真怒了,老先生被她罵得有些懵,在辦學期間,他可是見過這位夫人好多次的,雖然人精明能幹了點兒,可的確是個知禮守節的,這麼罵人,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管是什麼樣的原因,造成了這樣的後果,山杏都是不願意見到的,哪怕這個孩子格外調皮,甚至於是傳了閒話、偷了東西,或者更嚴重些,都不應該受到這個的折辱和懲罰,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呢,我們在對他們有期待的同時,也要對他們有耐心,而且我們現在開的就是義學,我們的義務就是教導他們,給他們一個學習的機會,教導這些孩子們成長
難道我們教給他們的,就是如何的受苦受難,如何的被本該是相親相愛的同窗,惡意地欺凌和虐待麼,那我們還能期待他們,在長大後成爲什麼樣子,做些什麼對社會有用的事,山杏悲憤地想着,接受了這樣教育的他們,做的最多的大概就應該是暴虐與殘忍,不管是施與受者,呈現出來的心理狀態,恐怕都是陰暗的,這樣的義學,還辦它幹嘛,有了這樣骯髒的學校,是孩子們的災難吧。
“夫人,這事兒是有原因的,並不怪老朽。”
義學的那位總管事,因爲被山杏用了污辱性的語言,也不再客氣了,還自稱了老朽,似乎是爲了向山杏表達,他自己也是一個滿身學問的先生,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污辱,
“噢,什麼樣的原因,能看着一個小孩子受到這樣的待遇,而置之不理,我倒真想聽聽理由了。”
這位老先生擡眼看了世子夫人一眼,又把眼睛垂了下去,心裡真是強奪着怒火,一個女人,如果不是身份使然,哪有你在我面前耍臉子的份兒,竟然還口出惡言,而沒有半點端方和賢淑,可儘管他心裡這麼想着,嘴裡卻是半點也不敢露出來,只是,面上實現是裝不住,多多少少泄露了一點兒他的心思,山杏卻是沒空兒跟這樣的人計較。
“他父親身爲一個犧牲在戰場上的英雄,他母親竟然改嫁了人家,大家當然要唾棄他,鄙視他,有那樣一個水性揚花的母親,兒子又能好到哪裡去,難道他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麼,竟然允許他的母親改嫁給旁人。”
老先生越說越氣鼓鼓的,好像受到了污辱的是他一樣,滿臉的憤慨,滿心的怨恨。
“他父親已經犧牲在戰場上了,這樣的孩子,你們也狠得下心欺負,你們的心是肉長的麼,你們的心眼兒歪到天邊去了麼,你們怎麼還能這麼無恥的說,他活該遭到鄙視,遭到唾棄,你們到底有心沒有?”
對於一個父親戰士沙場的孩子,這些人都能下得去手打,下得去口罵,人性究竟丟失到哪裡去了。
山杏正咬牙切齒地發泄着,卻被耳邊的輕泣聲給打斷了,她轉過臉去,就看到那個少年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然後眼睛順着眼尾滑出眼眶,滲進鬢邊的髮絲,他忍着不出聲,但是呼吸之間,那帶出來的細微嗚咽聲,揪着山杏的心生疼生疼的,她覺得,自己沒有保護好這個孩子,真是罪該萬死,這麼小的孩子,他懂什麼呢,他憑什麼要遭遇這些呢。
山杏掏出帕子,伸出手去幫少年擦眼淚,
“你還能走路麼?”
山杏把他的眼淚沾幹,然後堅定地問到,
“能。”
少年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此時很是相信這位夫人,因爲,她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候,給了自己一方乾淨的手帕,這是他好久都沒有體會過的溫暖了。
“那好,我帶你回義學。”
聽到要回義演,少年幾不可見的瑟縮了一下,卻還是咬着脣起了身,坐在牀沿彎腰穿鞋,
“真的可以麼,頭暈不暈?有沒有想吐的感覺?”
看到少年因爲彎腰,頭部倒流的血液,讓他的臉色通紅。
“沒關係,我能堅持。”
少年在山杏問話的時候已經起身了,只是臉上的潮紅,還沒有這麼快退去,
“好樣的,那我們這就走了,我倒要看看,學校的先生和你的同窗要如何迴應今天的事。”
一直沒有說話的萬欽山,上前兩步攙起了少年。
看到世子夫人根本沒有聽自己的重點,老先生急了,
“世子夫人,我剛剛說的您沒清麼,你也不能只怪那些孩子們欺負了他,他現在的狀態,肯定是得不到大家的好,女子失德,這可是名譽上的大事,世子夫人如果是想替這位學子撐口袋,那還是要請夫人三思,別最好鬧得大家都不好看,女人的名聲可是最重要的了。”
山杏立時瞪圓了眼睛望過來,就連萬欽山都快要忍不住了,本來山杏辦事他是不太願意插言的,但這位老先生,這話也說得太傷人了,
“怎麼,夫人如果管了這檔子事兒,那夫人的名聲也會差了?”
“老朽不是這個意思,但如果夫人爲他撐了腰,說不得會有人說三道四的。”
老先生的立場倒是挺堅決的。
“夫人,你想想啊,哪個做母親的,不得爲了孩子考慮,他的母親竟然爲了生活而改嫁,這就是半點兒不爲孩子着想啊,孩子的未來多重要啊,就這麼改嫁了,那孩子還不得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啊?”
老先生還想爲自己的立場做最後的努力,山杏卻是瞅都沒瞅他,徑直往門外走去,
“人首先得活着,不能活着,哪兒來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