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言兩日後纔回到莊上。
日頭剛落,天地間籠着一層淡青色。戴言坐在馬背上,遠遠便瞧見夏湘站在村口大榕樹下發呆。一身鵝黃色碎花襖格外顯眼,像只黃鸝侯在那裡。
戴言催馬疾馳,片刻奔到夏湘面前,夏湘早已按耐不住,迎着戴言跑了幾步。
馬蹄揚起,夏湘臉上沒有惶恐,盡是歡喜。
“你可算回來了。”夏湘繞到馬的一側,看着戴言下了馬,並未急着問事情辦得如何,而是前後左右將戴言好一番打量,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沒遇着壞人罷?沒受傷吧?你怎麼去了兩日纔回來?”
戴言瞧了瞧夏湘有些憔悴的小臉,忍不住伸出手,撫上她臉頰,聲音輕柔又有些嘶啞:“你擔心了。”
不是疑問,是確定。夏湘那一臉憔悴,怎麼看都是吃不好睡不好纔會這個樣子。
戴言指尖有些涼,甫一觸到夏湘臉龐,夏湘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兩步,厲聲問道:“你幹嘛?”
戴言收回手,無視夏湘的慌張,轉而聞聲軟語交代起這兩日的事。
“……此處距京不遠,皇上八成不會反對。當今聖上也是個喜歡新鮮,喜好獵奇的男人。我同老大講,讓他與老二商量此事,成便最好,若不成,咱們還有兩個御水師,這兩位老人家在,便是天塌了,也無妨……”
夏湘驚懼:“那麼厲害?”
“你是說老大、老二、皇帝,還是我?”戴言故意打趣,卻一臉認真。
夏湘愣了下,旋即白了他一眼,嗔道:“不要臉。我說那兩位老人家呢。”
“你以爲……御水師的名頭這樣響亮,是鬧着玩兒的?盛名之下無虛士,御水師自有面對千軍萬馬巋然不動的實力和氣魄。”戴言目露嚮往。
“哎?皇帝中秋定會在宮裡大宴羣臣,怎麼會來我這莊上呢?”夏湘好奇。
這回輪到戴言愣了:“誰說皇帝在中秋要大宴羣臣?這是哪裡聽來的謠言?”
“不會大宴羣臣?那後宮的賞菊宴呢?皇帝總要出席罷?”夏湘愕然。
戴言更不明白了,蹙着眉頭問:“這又是什麼道理?中秋只是閤家團圓的日子,爲何要宴請別人?”
夏湘無言以對,點頭道:“……倒是這個道理。不過。便是帶着皇后妃子和皇子公主們。也算一大家子人了,這樣大的儀仗,怎麼會興師動衆來我莊上?”
“所以。要等團圓過了,請皇上白龍魚服,挑着喜歡的人,來咱們山莊遊玩一番。”戴言拍拍夏湘的頭。笑道:“咱們東家可要費些心思,中秋時候將山莊好好佈置佈置。若掃了皇帝的雅興,可大不妙了。”
夏湘恍然,這着實是個天大的麻煩事,一時有些着急:“你怎不早些讓我準備?”
“因爲我喜歡看你着急的樣子。”戴言微微彎腰。雙手撐着膝蓋,剛好可以平視夏湘的眼睛:“你若求求我,我便幫你忙活忙活。”
聲音細潤。語氣曖.昧,一雙眼死死盯着夏湘。臉上笑容盡是促狹之意。
夏湘眼睛一眯,旋即假假笑了一笑,爽快開口:“求求你,求求你,我求求你就是。”
戴言笑意愈濃,伸出手指點了下夏湘的額頭,笑道:“我竟忘了,你這臉皮快厚過這棵大榕樹的樹皮了。”
夏湘揉揉腦門兒,破罐子破摔地應道:“這榕樹可比不過我,我這臉皮,繡花針都扎不透的。”
“你不以爲恥反以爲榮是什麼道理?”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俗話說得好,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着,我若臉皮兒薄,八成兒早就餓死了。”夏湘防着戴言用手指點她,向後退了兩步。
戴言站直了身子笑着搖頭:“你這亂七八糟的話兒都是哪兒學來的,真是不像話!”
兩人一邊聊一邊朝莊子走去,順便商量如何安排中秋事宜,其間有幾件事情需要做,一是安排皇帝白龍魚服的同時不讓李夫人得到半點兒消息。二是中秋時白玉京的佈置要花些心思,博得皇帝的歡心。三是周密佈防,在不使任何人受傷的情況下,將矛頭指向李夫人。
刺殺皇帝,即便不能落實這罪名,只要皇帝有一丁點兒的疑心,就夠李夫人吃不了兜着走的了。畢竟她李夫人再勢大,也大不過天子。
“對了,”戴言鄭重道:“儘早將古老和古奇送走,可別到時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把咱大晏皇帝的疑心引到自己身上來。”
夏湘恍然,口中連連應道:“……對對,你不說我還真就忘了這茬兒,是得送走他們二人,不然,搞不好咱們就成了湯國間諜了。”
“是這個道理。”戴言拍拍夏湘的頭,以示褒獎,眸子微微眯起,目光閃爍,盡是得意之色。
古奇要被送走了,還是被夏湘送走……不錯。
戴言笑了。
是夜,夜寧如水,星子顯得格外明亮。
夏湘在古道門外踟躇半晌,卻還是沒敢叩門。直到古道意味深長喊了句:“丫頭來了怎不進來?”
“我……我……”夏湘是來攆人家走的,一時不知如何措辭,不好意思開口,這才猶豫半天。古道這一問,夏湘有些慌了,怎麼才能把他老人家弄走,還不惹他老人家生氣呢?正兒八經的御水師生起氣來會是個什麼後果,她想都不敢想。
誰知,她支支吾吾的功夫,古道竟笑了,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明白了,是來找奇兒的!”
夏湘一聽,心裡豁然開朗,讓他祖孫下山,她對着古道說不出口,不好意思說,也不大敢說。可若換了個後生晚輩。她道不怕,是故,連忙應了:“嗯,湘兒找小侯爺有事,怕驚擾了您老清靜,這纔在門口溜達了半天。”
“無妨無妨,姑娘家……矜持靦腆些也好。”古道意味深長。夏湘卻站在門口翻了個白眼兒。心道,這跟矜持靦腆有什麼關係?頂多算膽小怯懦罷了。
夏湘沒再說話,站在門口候了片刻。古奇便推門出來了。
“我在後院兒看書,不知你來了。方纔祖父派人去喊我,我才知道你來找我。”古奇有些氣喘吁吁,小白臉兒微微泛紅。一雙眼睛分外明亮。
夏湘盯着古奇看了半晌,有些癡了。不由訥訥道:“真是比姑娘還俊俏。”
古道突破六階的修爲,耳力不凡,夏湘雖然聲如蚊蚋,可古道還是聽的一清二楚。老頭子平素嚴肅慣了。這會兒竟有些忍不住了,也不知是嘲笑還是得意,竟握緊了拳頭連聲咳嗽。藉以壓抑笑聲。
古奇聽了夏湘的喃喃自語,又聽到古道的笑聲。一時面紅耳赤,拉着夏湘的手大步往院子外走,邊走邊抱怨:“祖父真是的,你也真是的,胡言亂語……”
這事兒是自己有錯在先,夏湘也有些不好意思,忙着解釋:“……一時,一時說走漏了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了。”
剛說完,又覺着這話有些不對,可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卻不想,古奇竟走得慢了些,頗有些認真地問道:“那……那是我長得英俊些,還是戴言……英俊?”
夏湘一聽,心裡就擂鼓了,瞪着古奇暗歎,沒想到這小子還真對戴言動了心思。一想到這茬兒,夏湘就有些惱了,敢情這斷袖的小子想收了自己回家當個有名無實的媳婦,再偷偷勾搭戴言,呵,還都成他的了。
“看面相,戴言與你命理相沖,凶煞得很。”夏湘滿嘴胡話,不過是想讓古奇離戴言遠點兒。
古奇混不知夏湘心裡的念頭,一時有些糊塗,可聽說自己與戴言相沖,倒是鄭重點了點頭,隨後又繞回方纔的話題:“不管相沖還是相生,你覺着,是我英俊些,還是戴言……”
夏湘蹙起眉頭,沒好氣兒說道:“怎麼會相生?我說相沖,相剋,在一起便是你死我活的下場。”
怎麼?爲了你心中的斷袖之愛,拼了命也要在一起?死了都要愛?夏湘不悅。
古奇不懂夏湘爲何這樣說,卻也不由皺眉:“……你當我怕了他?”話一出口,心裡越發憋悶了。他自然知道,若論俊美,戴言如何都比不上自己,夏湘自然也不得不承認這事實,可夏湘避而不談,只說命理相沖,說什麼相沖相剋你死我活,難道是暗諷自己英俊有了,勇武卻不如戴言?
有了這樣的心思和理解,古奇自然不服,便說了上面那句話。
可這話落入夏湘耳中就全然變了味道,一時間瞠目結舌,心裡氣惱,這古奇還真是不要臉,當着自己的面兒就承認了?他不怕,便是相沖相剋也不怕,還真是死了都要愛啊!
“那……那你若把他剋死了……你……”夏湘有些磕巴,她是沒想到古奇竟就坦白了對戴言的心思,一時有些錯愕,同時,又有些不高興。既然對戴言動了心思,又不怕戴言剋死他,那他若剋死了戴言呢?他既然瞧上了戴言,就忍心看着戴言被自己剋死?
古奇連忙擺手:“怎麼會?我怎麼會剋死他?東家……這些相沖相剋都是哪裡聽來的?聽着不大靠譜兒啊。”
戴言是夏湘的護院,古奇便是對戴言滿是敵意,也不會在夏湘面前輕易袒露,到底還是要客客氣氣跟人家澄清,自己方纔的話裡全沒有對戴言的惡意。
這一解釋,夏湘更是理所應當地認定,這小子真的看上戴言了,不然怎麼會急急忙忙解釋不會剋死戴言,又找了理由跟藉口,說什麼相沖相剋的說法都不靠譜兒。這是給他自己找藉口跟戴言在一起呢。
夏湘眉頭擰成個好看的疙瘩,半晌後,惡狠狠扔下一句:“休想打戴言的主意!”
古奇有些驚訝,也有些難過。沒想到,夏湘竟對戴言這樣維護。
他不服!
可又能如何?還沒等爭,夏湘就一本正經說起了正事,什麼正事?當然是攆走他們祖孫這件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