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暑氣更重,夏湘的院子卻還算涼爽。
池塘水涼,經了一日大雨,菡萏終於沒有一絲遲疑地綻放開來,一池清香並着一池清涼,讓夏湘整個人的心情都好了起來……即便她此刻依然還在蹲馬步。
偶有風拂過,懸於葉尖的雨珠兒紛紛揚揚落到夏湘的肩上、頭上,讓她無比舒暢,渾然不覺得疲累。
“先生,這馬步蹲到何時是個頭兒?”夏湘小臉兒微紅,不覺得累卻覺得乏味。
正此時,周玉年還未開口,乳孃便風風火火跑來,一副過年吃餃子的歡喜模樣,夏湘心裡咯噔一聲,心道不好。
因爲丞相夫人送她瓔珞那會子,乳孃便是這副歡喜表情。
乳孃急切地逡巡了一圈兒,捕捉到夏湘的小小身影,連忙朝夏湘跑來。乳孃是個沉穩的人,平日裡走路都極慢,很少用跑的。然而此刻,她卻朝夏湘跑了過來。甚至無視了身旁的周玉年,連每日例行的白眼兒都省了。
夏湘心裡十分緊張,總覺着乳孃會衝過來將自己撲倒。
結果,乳孃跑過來,只是附在夏湘耳邊,眉開眼笑,低低說了一句什麼,夏湘便傻了。
她驀地站直了身子,小臉蛋兒跟黃連一樣,似乎能擠出苦水兒來。原本以爲丞相府已然放棄了自己這個小兒媳,而那瓔珞便是給自己的賠償和安慰,不曾想,該來的不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
丞相夫人親自上門,接夏湘去丞相府小住幾日。
這是什麼規矩?未過門先侍奉公婆?夏湘冷冷哼了一聲,自己纔不會傻到被丞相府套牢,讓這一身的好名聲給丞相府錦上添花。
更何況,擁有十九歲心智的夏湘,如何也不願找個八歲的男娃兒做丈夫。
“說我病了!”
在久久的沉默後,夏湘長舒了口氣,向乳孃交代了這麼一句,轉而邁着沉重的步子朝屋裡走去。
做人須低調,這果然是至理名言。
若沒有那般高調的吟詩畫扇,沒有那般高調的琢磨吊牀,沒有那般高調地做什麼父女餅,想來丞相府也不會承認當年的口頭兒婚約,更不會上趕子接夏湘去丞相府小住。
什麼跟杜芷作伴,什麼陪丞相夫人解悶,什麼請夏湘去教丞相府的廚娘做父女餅,都是藉口。
說到底,夏湘去丞相府小住之後,八成兒就沒法兒再嫁去別人家了。
無奈,夏湘到底還是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鐗,自毀形象。
乳孃上前幾步,追上夏湘,神色緊張地問:“大小姐,您是哪裡不舒服?好端端地怎就病了呢?還……偏巧趕在這個時候兒。”
怎麼辦?倆眼兒一翻不就可以了?
於是,夏湘翻着倆白眼兒倒在了乳孃的懷裡,跟翻白兒的鯉魚似的,渾沒有半點兒生氣兒的樣子。
乳孃嚇壞了,哇地一聲就喊了出來:“大小姐,大小姐,你可別嚇我!”
周玉年兩個箭步衝過來,緊緊皺着眉頭,驀地將手指壓在夏湘的小手腕上。片刻之後,周玉年嘴角微微翹起,心中已然明瞭。
這妮子裝的還真像。
從夏湘躺到牀上那一刻開始,屋子裡就沒有安靜過,且越來越混亂。腳步聲此起彼伏、夏湘心裡有些愧疚,不知乳孃、採蓮、碧巧,還有蘇姨娘、父親、祖父和柔姐兒會急成什麼樣子,至於周玉年,八成會十分高興,可以放幾日假了。
細細想來,自己這一世短暫的生命裡,似乎已經多出了許多關心自己的人,成了這一世生命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人生可以如戲,卻不可遊戲。
所以,夏湘要胡鬧,要裝傻,要打消丞相夫人心中那個念頭,而不能稀裡糊塗坐實了當年的婚約,將來又稀裡糊塗嫁到丞相府去。
裝傻着實不是個高明法子,卻十分管用。
也就片刻的功夫,父親、祖父、丞相夫人、並着姨娘和一羣丫鬟們匆匆邁入夏湘的小院兒。
夏湘並不緊張,只是心裡在着急,琢磨着如何自毀形象,才能博得丞相夫人的遺棄。
“湘兒。”
有人在輕輕喚着她的名字,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發現竟是丞相夫人眼淚吧嚓地坐在牀邊錦杌上,萬分擔憂地望着自己。
正紅妝蟒暗花緙金絲錦緞褙子、九珠花釵、略施粉黛、環佩叮咚,竟打扮的這樣莊重,比賞花會那次還要莊重。
只是雙眼微紅,看起來十分傷心的模樣。
夏湘不由暗歎,丞相夫人的演技真是不差,竟然不在自己之下。
後面幾位姨娘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做姨娘的像個局外人,丞相夫人哭的跟親孃似的,這叫什麼事兒?一想到夏湘未來要加入丞相府,榮華富貴一生順遂,趙姨娘和柳姨娘就跟吃了蒼蠅似的,說不出的膈應。
於是,夏湘在心底默默對關心自己的人說了聲抱歉,便驀地睜開了眼。
她笑了,笑的傻氣橫生,十分逼真。只是,她的笑沒有聲音,眼睛也沒有望向任何人,只是怔怔盯着承塵,目光不錯。
丞相夫人嚇了一大跳,險些倒仰過去,被身後幾個丫鬟小意扶着,才慢慢平靜了心緒,有些尷尬地繼續喚着夏湘的名字:“湘兒,湘兒……”
夏湘依然望着承塵癡癡地笑,卻沒有半點兒反應。
所有人心中都產生了別樣的想法,這不是中邪,不是生病,大小姐只是變回了原來的模樣……畢竟,大小姐原就是個傻兒。
丞相夫人的手驀地抖了一下。
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淚,平和而端莊地對蘇文說道:“還是快些請個大夫罷,湘姐兒這模樣兒,得快些找個大夫來看看纔是。”
“回夫人,已經派人去請了,大夫在路上。”蘇姨娘簡單回了丞相夫人的話,又連忙望向夏湘,眼中滿是焦慮。
夏安靜靜坐在一旁,眉頭緊蹙,冷冷望着趙姨娘的美麗臉龐,分明瞧見了一絲喜色,雖不易察覺,卻依然蠢蠢欲動。
他又望向柳姨娘。
然而,這個女人依然只是低着頭,一副安分守己的老實模樣。很好,只要她能安分,這個家就還是現在這個模樣……即便,夏湘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