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很多年前,有個叫地奴的人定居在上古山下,後來地奴娶了啞女,生下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又分別娶妻生子,繁衍下來,成了村子。這個村子被外人叫做望族村。上千年來,望族人就這麼一直住在望村裡,守着地奴留下的那片貧瘠的土地,守着供奉劍靈和地奴的神廟。
這是一間用石頭和木頭茅草搭建的屋子,陰天下雨已經會漏雨了。半夏坐在竈臺前燒火,她在爲爹爹熬藥。儘管知道爹爹吃了藥也不見得會好,可是藥還是要熬的。
半夏的妹妹忍冬坐在一旁有一下沒一下的做着針線活,時不時看看窗外。
“姐,外面下大雪呢。”
半夏一邊將乾柴放進竈膛內,一邊說:“你去裡屋看看爹怎麼樣了?”
忍冬聽到這個過去看了看,回來說:“姐,爹還是那樣,睡着呢,一直不醒。”
半夏苦笑了聲:“藥是吃了不少,卻也總不見好呢。”
忍冬看了看半夏,吞吐着道:“姐,我聽木羊說,咱爹這個病,或許用那上百年的人蔘是能救過來的。”
半夏聽了,皺了下眉:“人蔘是個好物,可是卻未必對症呢,木羊並不懂醫術,想來也只是說說罷了。”
木羊木羊是忍冬的未婚夫婿,打小兒一起長大的,此時聽到半夏這麼說,唯恐木羊被半夏小看了去,忙道:“姐,木羊雖然不懂,但是我卻聽他說,上古山的人蔘也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的,他小時候聽他爺爺說,有些半個踏進棺材的人,熬了人蔘吃了,竟然好了呢。”
半夏聽了也不免有些動心,她投生在此十幾年了,早已發現這山野荒村,頗有一些古怪的事。
比如她早就聽說,上古山深處有一種叫牙牙草的仙草,那是個神物,任憑是誰吃了都能起死回生的。只是那個很難尋到,憑的全是機緣罷了,是以並沒敢想。可是如今忍冬這麼一說,卻挑起了半夏心中的念想,那個什麼百年人蔘,到底是比傳說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牙牙草更容易些吧。
半夏一邊想着一邊燒火,這時她發現柴沒有了:“忍冬,出去院子裡幫我拿些柴來吧。”
忍冬將手放到竈臺前烤着,嘴裡不情願地道:“外面好冷啊,姐,咱家好像沒柴了吧。”
半夏想想也是,昨日個柴就沒多少了,只是一直忙着忘記了,況且這下雪天,山路難走,怎麼上山砍柴?
忍冬見這個,提議道:“我去木羊家要一些吧?”。
半夏聽了搖搖頭:“不用,還沒成親呢,三不五時地向人家要東西,沒得讓人瞧不起。”說着她起身道:“前幾日我經過神廟時,記得神廟旁邊有許多堆積的幹樹葉,我現在取些來,權且當柴燒吧。”
忍冬想想如今天冷得很,若去木羊家必然自己去的,這麼冷她並不想出去的,當下便道:“這樣也好,那你去吧。”
半夏進屋披上爹爹厚重的破毛氈,又穿上鹿皮靴,這纔出來對忍冬吩咐說:“忍冬,你在這裡看着爐火,我出去下馬上就回來的。”
忍冬點頭:“好,那你快去吧。”
當半夏背起竹筐,掀起厚重的門簾子出了家門時,這才發現縱然她穿得嚴實,依然忍不住打一個冷顫。
今年的冬天,真得好冷。
此刻天已大黑,風雪將起,外面根本沒有一絲人煙,就連鳥聲都聽不見一個。在巨大巍峨的上古山的籠罩下,整個村子黑暗而悽清,彷彿被這個世界遺棄了一般。
半夏不知道當年的地奴老祖宗爲什麼選取了這麼一塊偏僻而孤冷的土地定居下來,以至於讓後世子孫過着幾乎與世隔絕的困苦生活。事實上,若不是這山中有奇珍總是引來層出不窮的採藥人和尋寶人,那麼望族人估計是要過着那不知山外歲月的日子了。
腳下的路是崎嶇的,半夏低着頭,走得很慢,有如同冰凌一般的雪花輕撲在她的臉頰上,她感受着這異樣的冰冷,心裡卻在想着剛纔忍冬所說的話。
來到村中央的時候,她遠遠看到了族長的院子,只見族長的屋子裡還亮着燈,心中一動,想着再去看看族長怎麼說吧。
待走到族長家門前,她輕輕上前敲響木門,裡面便傳來族長蒼老的聲音:“進來吧。”
前來應聲開門的是族長的妻子,村裡人都叫她老媽媽。老媽媽滿臉的皺紋裡透着慈愛,她憐愛地將半夏拉進屋,握着她冰冷的手去竈臺旁烤火:“有什麼急事啊,這麼冷的天跑過來,看把你凍的。”
半夏輕笑了下:“老媽媽,我是找族長的。”
這時候族長的聲音從裡屋傳出來:“讓半夏進來吧。”
半夏走進裡屋,卻看到族長正在桐油燈下翻看望族的掌故,時不時咳嗽幾聲。當下她忙彎身行了個禮:“族長。”
族長睿智的眸子離開手中的卷宗,慢慢移到半夏身上。望着站在自己面前這個年輕的姑娘,示意半夏坐在炕頭的蒲團上。
半夏不坐,站着,雙眸懇求地望着族長。族長應該是知道自己爲什麼而來的。如果說半夏的爹爹有那麼一絲生的希望,那就在族長身上了。
族長拿起案旁光滑的獸骨在手中摩挲:“半夏,上人怎麼說?”
半夏低頭沉默,上人怎麼說,上人說,爹爹時日無多,該是準備後事了。
族長見半夏面露哀傷,嘆了口氣安慰道:“半夏,每一個靈魂都有生老病死,但是望族人不會。每一個望族人,最後都會埋葬在上古山,融入到山中的一草一木,化爲山中的精靈,守護着我們的子孫後代。”
半夏卻聽不進去這個:“族長,可是我看着阿爹在炕上虛弱的樣子,心裡好生難受。如果有什麼辦法能救得阿爹,無論是什麼我都願意去做的。”
她懇切地望着族長,輕聲祈求:“族長,我聽說咱們族中那百年的人蔘能救得性命,你能否給我一顆,讓我回去試一試?”
族長望着眼前這個眸子里布滿哀傷的年輕姑娘,嘆息了聲:“半夏,我是見過曾有人用上古山的古參救了一個要死的人。”
半夏一聽,眼前一亮,望着族長的目光中有了祈求之色。
可是族長卻搖頭道:“可是我卻不能給你,因爲族中大小事雖然都由我做主,可是唯有這藥材,我們要聽上人的。”
半夏聽了,眸子裡頓時黯淡下來,爲什麼上人不肯拿出人蔘救父親的性命呢?
族長憐惜地望着半夏,走上前去,慈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邊咳邊道:“半夏,別難過了,上人有他自己的考量,畢竟人蔘是極其難得的,他也許別有用處。”
聽到這話,半夏徹底絕望了,她不明白上人爲什麼不肯拿出人蔘,也明白族長是不會幫自己的。
她不再答話,低頭向族長告別,緩慢地轉身離開。
神廟是一座飽經滄桑的破舊石屋,這裡面供奉着劍靈和地奴老祖宗的牌位,據說這座神廟已經修建了一千多年了。她先來到神廟旁,扒開後厚重的積雪,果然找到了那處樹葉堆積處,幸運的是積雪雖然厚實但並未融化,下面的樹葉雖然有一層已經潮溼,但再往下扒拉總是能找到的乾的。
她將那幹樹葉用手一把把扒到自己的竹筐裡,不多時竹筐裡便滿了,但半夏手上也已經沾染了泥土和雪水的混合物,髒污不堪。
當下半夏重新背起竹筐,又用一旁乾淨的雪擦了擦雙手。這麼冷的天,積雪擦手,半夏原本就冷的手幾乎僵了,凍得直哆嗦。她趕緊跺着腳把手放到嘴邊哈氣,讓手暖和一些。
好不容易手恢復了一些知覺,她將暖和一些的手揣進毛氈裡,轉身就要回家去。
就在轉頭之際,她忽然回頭看了下神廟。破舊不堪的神廟在這一片雪白中竟然有幾分神聖的意味了。半夏以前並不信神,可是想到眼前的困頓,她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
上人說,阿爹是沒救了的,所以他不會拿出寶貴的藥材給爹爹治病了,要留着給其他更需要的人。
她深知,如今想要阿爹活命,只能靠了自己,別人是倚靠不得的。
半夏這一世幼時懵懂無知,可是從懂事開始,便逐漸回憶起一些前塵往事。上一輩的事大部分猶如一場幻夢,在她心裡彷彿別人的故事一般,可是卻有一件事是感同身受的。
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孤零零地一個人守着偌大的財產長大。那時候的她總是夢想若是自己也有父母在該多好啊。
每每在夢中回憶起上一世的孤冷,她便禁不住打一個冷戰,多少次地慶幸這一世至少是有一個疼愛自己的阿爹的。
可是沒想到,如今阿爹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
半夏虔誠地深深拜了幾拜,最後想着妹妹還在家裡等着要柴火用,便起身了。誰知就在起身之時,卻忽然看到神廟旁邊一個暗影。
她被嚇得心中一顫,但仍然強自鎮定,挺直了腰背,淡淡地問:“是誰?”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那絲顫音在這空曠而黑暗神秘的神廟前顯得那麼怯懦。
過了好久,一個高大的人影,慢慢走出黑暗,進入了半夏的視線。半夏打量過去,卻見這是一個男人,穿着粗糙的羊皮襖,虎皮袍,鹿皮靴的男人,手中還握着石斧,腰間扎着麻繩,背上綁了竹筐。這是望族男人慣常的裝扮,只不過他穿得更爲粗糙和不羈罷了。
他生得比一般望族人要高大許多,瘦弱的半夏站在他面前,只覺得對面那男人是帶了磅礴的氣勢的,自己還未開口,已經氣弱了幾分。
他的頭髮黑而長,帶着山中人特有的凌亂,用一根草繩胡亂紮起來。狂風吹過,黑髮,白雪,草繩一起飛揚。眼前種種更讓半夏想起了關於這個男人的種種傳說。
望族人的族規,女人是不得外嫁的,男人自然也不得外娶。可是千百年人,總是有那麼幾個例外。
這個男人的母親,便是一個。
聽村裡的老人說,他的母親原本是村裡的一朵花,誰知道好死不死偏偏喜歡上了來村裡採藥的一個男人,還和對方私通有了身孕。這個男人卻沒有負責到底,把她扔在這裡自己跑了。
這個可憐的大着肚子的女人,帶着對負心人的恨,帶着對背叛族人的痛,一根麻繩自縊在神廟前。 她的死雖然沒有換來族人的諒解,但族長到底是同意她按照族規埋葬在上古山。
據說,就在她即將入土的時刻,一個幾乎憋得紫黑的男嬰從她的身體滑落,村裡人把這個男嬰救活了,而是卻不願意養活他。大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無末,然後把他扔到了山裡,任其自生自滅。
用老族長的話說,交給上古山的狼羣來決定吧!
就在村子裡都以爲這個男嬰根本無法活下來時,他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據說是一個失去狼崽的母狼接納了他,喂他狼奶。
無末長到三四歲時被狼媽媽趕出來,他那時候不會說話,卻知道偷偷地躲在村子旁邊,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村子裡的族人。
有一些心腸軟的,便偷偷送他一些吃食,教他一些爲人該做的事,於是小小的無末漸漸長大。據說稍大一些,無末開始和外族人接觸,漸漸地學了一些外人才知道的事情,也開始和外族人做起了交換。
半夏聽說,如今的無末在山下村外的林中住着,每日上山打獵採藥,所得便與山外的尋寶人交換,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此時的半夏仰頭望着忽然出現在神廟的無末,原本狂跳的心卻慢慢平靜下來。
她大着膽子質問:“這麼晚了,你爲什麼會出現在神廟前?”
神廟是族人的聖地,無末並不在族人行列,他原本不該來這裡的。
無末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他用比狼還要冷漠的眸子俯視着眼前的年輕姑娘,從脣中吐出沒有絲毫情緒的話語:“路過。”
說完這話,他繞過半夏,朝村外那些尋寶採藥的外人聚集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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