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微這次去新加坡,事情辦得很順利,得到了他們分行行長根特先生的讚賞。
根特先生是英國白人,今年五十出頭了,個子很高,有點謝頂。他的模樣稱得上儀表堂堂,可人品卻堪憂。
她就職的銀行叫“萊頓爾銀行”,從前是做金銀器起家的,後來萊頓爾先生和太太聯姻,兩家銀行聯合之後,成立了現在的大銀行。
萊頓爾銀行在全球有九十八家分行,亞洲一共四家。
香港分行的員工約莫三百多人,卻只有十一名女性,其中亞裔女性只有兩位。
一位叫張洙,比何微大兩歲,是香港富商人家的女兒。她的表姐是名醫,叫羅艾琳,還跟顧輕舟的妹婿裴誠認識。
另一位就是何微。
分行長根特先生很喜歡亞裔面孔的美女,他每次看到張洙和何微,眼睛都發光。
張洙家庭顯赫,他不敢對其輕浮。
何微是總行那邊的人推薦過來的,他又不知道何微的底細,暫時不敢貿然出手,只時常有點言語挑逗。
何微從不敢泄露自己的身份,怕根特先生知道她出身貧寒,就會加重對她的騷擾。
故而當銀行討論顧輕舟名下那批金條時,何微故意說:“這是司太太的,她是我姐姐。”
旁人就問是不是親姐姐。
何微支吾道:“關係很親啊。”
能存下這麼多錢的,肯定貴不可言。何微爲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就主動請纓去辦此事。
她真的做到了,而且說了自己是顧輕舟派飛機送回來的。
根特先生拿到了文件,面上露出了幾分謹慎,對何微也客氣了很多,是那種公務上禮貌的客氣。
“但願能撐得久一點,別那麼快被人戳穿我的出身。”何微走出了銀行,只是暫時鬆了口氣。
她聽說根特先生的任期是五年,今年是第四年了。
何微一邊等根特先生調任,一邊等她的男友趕緊來香港。
她結婚了之後,估計會好一點。
如今這個世道,女人做事業太難了,尤其是有點姿色的女人。那些上司或者男同事覺得你不在家裡相夫教子,就是送上門給他們調笑的,不輕薄你幾句,好像辜負了你一樣。
何微想着,等她結婚了,工作時間也長了,處境肯定會改變一些的。
她的男朋友,也是很普通人家的孩子,家裡兄弟姊妹衆多。他能念那麼昂貴的醫科,是他叔父資助了他。
這樣的家庭,男朋友肯定不會反對她工作的。
如此想來,何微的心情倒是好轉了很多。
她從隔壁街上下了電車,正好看到拐角有個小肉鋪,想着家裡沒什麼菜,她就買了兩斤小排骨。
何微的房子牆壁薄,空間也不大,約莫三十來平,她一個人住還是挺舒服的。
回家之後,把排骨燒上,正要收汁出鍋,突然有人敲門。
何微詫異。
她小心翼翼走到了門口,問了句誰啊?
門外的人卻說英語:“年輕的女士,你在煮什麼,這樣香?”
聲音蒼老,帶着幾分慵懶和低沉。
何微知道,這是她旁邊房間的老英國人,她好幾次早上去上班,遇到他買酒歸來。
他過得很落魄頹廢,身上的衣裳又髒又皺巴,頭髮鬍子凌亂不堪,幾乎不見了臉。他遇到了鄰居,也不打招呼,視若不見的錯身而過。
相對於其他兩戶,這位老英國人安靜極了,從不擾民。
何微就開了門。
果然見他站在門口。
他身上散發出淡淡酒香,也有剛睡醒的懵懂,可能是喝了一天的酒,現在睡醒了反而餓了。
“是紅燒排骨。”何微道,“我放了很多的姜和蒜,您能吃嗎?”
她認識的英國人,幾乎都不愛吃薑,蒜也是勉強。
然而紅燒肉類,又不能離了這些。
“我喜歡姜蒜,你給我一碗吧。”老先生說。
何微道:“那好,您進來吃吧,正好我也沒吃飯。”
老先生卻不往裡走,站在門口道:“紳士不進單身女士的房間,尤其是年輕的女士。”
何微就笑了起來:“那我給您盛一碗,您稍等。”
老先生又道:“請女士關好門再去盛,年輕人要懂得保護自己。”
何微愣了下,反而覺得他言之有理,果然先關了門。
她很快就盛好了一碗紅燒排骨,又盛了一大碗米飯,一齊端給了他:“剩下的湯拌了飯,很好吃的。”
老先生接了過來。
第二天清早,何微上班之前看到自己門口多了兩個碗,其中一個碗裡有一塊巧克力糖。
她把糖拿出來吃了,高高興興去上班了。
這天晚上,她下班回來,再樓下的小徑上又遇到了那位老先生。他依舊穿得破破爛爛,手裡拎了兩瓶酒。
他讚賞了何微的排骨,說那是他吃過最美味的。
“我週末做紅燒肉,到時候也給您一份。”何微慷慨道。
她問起老先生,問他是英國哪裡的人,爲什麼來到香港,家裡其他人呢?
老先生說他來自倫敦。
“忙碌了大半輩子,突然很想寫本書,就想着到處流浪,正好到了香港,這裡的酒很好喝。
我和我太太結婚四十年,她每天早上替我刮鬍須,她病勢的時候也是早上。那天早上,我們養了十二年的兩條狗也跟着她去了。
我一日之內失去了所有,再也不想留在倫敦,這才決定到處去看看,像年輕時那樣喝酒、寫詩。”老先生道。
說到這裡,他臉上有濃濃的傷感。
何微聽他說起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狗,卻不提兒孫,可能是沒有,故而她沒有再多問,只說:“您的理想很浪漫。”
老人突然問:“年輕的女士,你有什麼理想?”
何微笑道:“好好工作。”
“工作不是理想,那是生存。你是在萊頓爾銀行上班嗎?”老人問。
“您也知道?”
“你有次早上上班,拿的文件袋上,是萊頓爾的標戳。”老人道。
何微詫異。
那是內部標戳,外人肯定是不認識的。
“您也在萊頓爾工作過?”何微有點驚喜。
老人卻嘆了口氣:“是的。失敗的玩意兒,浪費了我多少時光,不值得,除了賺錢什麼意義也沒有。若是我早些年去寫詩,我現在肯定是個詩人了。”
何微啼笑皆非。她對銀行存了幾分敬意,沒有跟着老人去詆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