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裡,是司行霈溫醇的聲音。
這聲音,時常在顧輕舟午夜夢迴時給予她安慰,此刻卻聽得如此刺耳。
司芳菲突然的來電,這般湊巧,目的是什麼不言而喻。
顧輕舟已經被司芳菲懷疑了。
新月如鉤,四周繁星點點,襯托着墨色夜穹。
吹進屋子的風,還有木樨殘留的清香,亦添了一份涼意。
顧輕舟攏了下披肩。
“你知道督軍會引薦誰繼任新的市長嗎?”司行霈在電話裡道。
這就是司行霈想告訴顧輕舟的秘密。
顧輕舟很想知道,此事也關乎嶽城,可她現在毫無心境。
她把話筒放在耳邊,歪頭一下下捋着披肩上的長流蘇。
她把流蘇一下下的打散,再一下下的結攏,輕輕應着司行霈的話,最多是“嗯”一聲,再無其他。
她眼前,總是閃過司芳菲的臉,以及她依靠着司行霈撒嬌的樣子。
顧輕舟這時候就明白,當初司行霈是如何吃她和顧紹的醋的。
然而,她那時候覺得司行霈變態,至今也覺得吃這種醋不上臺面。
顧輕舟從骨子裡有點堅守,她始終知道什麼事不能做、什麼話不能說。
她不會表達這種醋意。
“是賀明軒。我得到了情報,督軍會選賀明軒繼任市長,文件送到了政治部,已經批覆下來了。”司行霈道。
顧輕舟回神,反問了句:“嶽城財政部總長賀明軒?”
司行霈笑道:“你還記得他?”
顧輕舟的柳眉輕蹙。
她不是記得賀明軒,而是記得賀明軒的女兒賀晨茹。
年初的時候,叛將周成鈺夥同德國人害司慕,被司慕處死,結果周成鈺的情人賀晨茹找顧輕舟報仇。
顧輕舟反將一軍,讓賀晨茹的丈夫和公公都來看看她的鬼樣子,順便也找了賀晨茹的父親賀明軒,讓他看看自己女兒的失態。
那天,顧輕舟就見到了賀明軒。
後來,賀晨茹下落不明。
“記得呢。”顧輕舟淡淡道,“他六十多歲了,還能擔此重任嗎?”
督軍把嶽城的財政交給賀明軒,足見對他的器重。
這次也是臨時換人,且是很重要的職位,嶽城的輿論動盪那麼大,百姓會擔心其他人是否也危及他們的生存。
此情此景之下,就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人,讓百姓信任的人。
“賀明軒年紀大了,在嶽城風評很好,而且持重!督軍現在要的,不是能做什麼大事的市長,而是能穩定人心的市長,沒人比賀明軒更適合了。”司行霈道。
賀明軒這樣的年紀,足以平息百姓們的擔憂。
顧輕舟想着賀晨茹的下落,不知她跟賀家,又是什麼光景。
她心思微動,情緒都藏在眼波中,沒有再說什麼。
“我知道了,晚安。”顧輕舟道。
司行霈卻握住電話不肯鬆手:“輕舟,你是否有事瞞着我?嶽城沒有半分損害,你反而賺得盛名,應該高興纔是,可你的心情非常不好。”
顧輕舟的那口氣,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沉默一瞬,她說:“我想念我的親人了。我的乳孃,我的師父”
司行霈那頭屏住了呼吸。
顧輕舟的心情,有點潮溼。傷感似潮水,一下子涌上來,淹沒了顧輕舟,也淹沒了司行霈。
“晚安。”她道。
“輕舟晚安。”司行霈這次沒有在堅持。
掛了電話,顧輕舟的情緒並未好轉。
她帶着木蘭和暮山出去散步,走了很遠的路,走到了顏公館門口,並未進去;回來時,路過顏洛水的家,聽到了鋼琴聲,還有顏洛水兩口子的笑聲,她亦沒打擾。
洗了澡躺下,顧輕舟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一個夜晚。天氣寒冷,風裹挾着寒雨,往人身上澆。
顧輕舟很冷,不停的跺腳。
她的手腳很小,低頭可以瞧見自己紅色的小皮鞋,乳白色的防雨斗篷,格外鮮豔。
不遠處有個店鋪。
店鋪點着昏燈,橘黃色的燈火,沖淡了夜幕,似一進暖暖的錦裘披散下來;店鋪是印花棉布門簾,白霧氤氳而出,混合了紅豆的清香。
“我想吃紅豆糕。”顧輕舟這樣說。
一隻纖柔嫩白的手,塞了一把紙幣給她。
她揚起頭,想去看給她錢的那個女人的臉,可惜她的身子太過於矮小,又是夜裡,什麼也沒看清。
她踩着積水的地面,高高興興跑到了鋪子裡。
捧着熱騰騰的紅豆糕,她站在屋檐下吃。
暖流徜徉,她很舒服舒了口氣,渾身都暖和了。
屋檐下的臺階上,坐着一個男孩子,看上去十幾歲,非常的漂亮英俊,比畫裡的人還要精緻。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抽菸。
他眉頭緊鎖,雙目似有嚴霜。
他看上去很傷心,快要哭出來似的。
顧輕舟上前,指了指他的眉心,問他:“你怎麼不哭呢?”
遠處,有人喊她:“輕舟?”
顧輕舟清脆應了聲:“來了。”就急匆匆跑開了。
醒過來的時候,顧輕舟還記得那紅豆糕的味道。
而夢中的男孩子,是司行霈。
顧輕舟揉了揉頭:“真好笑,我居然能幻想出司行霈小時候的樣子!”
這個夢很清晰。
清晰到她記得那紅豆糕的味道,記得自己戳了下司行霈的眉心,而他眉心冰涼,甚至記得司行霈不耐煩吐了她一臉煙氣。
當時司行霈正坐在屋檐下抽菸。
十四五歲的他,比現在更加英俊,俊得近乎邪魅。
他的脣間旖旎而出的輕煙,籠罩了他的眉目。
他當時很傷心的樣子。
“昨晚和他打電話,纔會夢到他吧?”顧輕舟想。
她沉思良久。
就在這個時候,副官進來稟告道:“少夫人,少帥回來了。”
顧輕舟猛然站起來。
司慕回來了?
他怎麼會回來?
莫名其妙心中發慌,想到他開槍射擊自己,顧輕舟的心就定不下來。
她深吸了幾口氣,突然問:“哪個少帥?”
“大少帥。”副官唐平道。
顧輕舟瞥了眼他。
唐平低了頭。
是司行霈來了。
顧輕舟輕輕拍了下胸口,就對唐平道:“讓他到會議大廳去等,不許他進入內院來。”
唐平道是。
顧輕舟重新上樓,梳了個低髻,帶了一支赤金的簪子,換了套鵝黃色的上衣,月白色的裙子,這才走了出去。
司行霈看到她時,就覺得她像前朝的少奶奶。
那根赤金簪子,金光熠熠,她又穿着一件鵝黃色繡海棠花的斜襟衫,看上去就如一朵盛綻的迎春花。
司行霈走過來:“今天這身衣裳好看。”
顧輕舟略微頷首,低聲道:“這是司公館的新宅。”
她擡眸,看着司行霈。
他應該是天亮時匆匆忙忙乘坐飛機回來的。
以前回來,都是打電話讓她去他的別館,這次居然闖了她的家。
昨晚她的壞情緒,肯定讓他擔心了。
顧輕舟的心中,生出幾分內疚和不忍,她也沒打算折騰。
可自己的感情,往往是無法自控的,理性戰勝不了它。
“特意回來看我的?”顧輕舟問。
司行霈伸手,捏了下她的臉:“我哪次回來,不是特意來看你的?”
顧輕舟蹙眉,往後躲了下:“注意點!”
“怕什麼,你都跟司慕離婚了,我摸你是堂堂正正的!”司行霈道。
顧輕舟神色驟變。
看到她惱火,他才略微收斂,道:“好好,不鬧了。”
他也往後退了兩步。
像賭氣似的,他們隔得比較遠,四目而視。
顧輕舟的眉宇凌厲,似有刀鋒閃過。
“你到底有事沒事?”顧輕舟問。
司行霈道:“我當然有事了。”
說罷,他拿出一張紙,交給了顧輕舟。
說是紙,更像是照片。
照片撕下來一塊,很小的,只能容納一個人的身影。
“給。”司行霈道。
顧輕舟接過來。
果然是照片。
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痕跡已經發白了。她看到一個人,中等身材,眼睛大而無光,看上去很慵懶眯着。
這個人,是她的師父!
“你!”顧輕舟猛然站起來,“整張照片呢?”
司行霈笑:“整張照片?你想要,我就會給你嗎?”
“司行霈!”顧輕舟咬牙切齒,怒意從她齒縫間迸出。
她似只炸毛的貓。
司行霈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道:“不讓我摸?有你求我的時候!”
顧輕舟用力推搡她,她又急又怒,聲音猛然拔高:“你當這是玩笑?”
司行霈也發現了,她氣得身子微微顫抖。
她的嘴脣不停的哆嗦,臉色瞬間慘白。她盯着他,黑眼珠裡似有陰森,有些狠戾與鬼魅:“整張照片給我!”
她動了情緒。
司行霈也正色:“你就是這樣求我?”
“司行霈,你做事不要太絕。”顧輕舟的聲音輕顫,“你是想我們把舊賬全部算一遍,還是你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
她肝膽俱裂的痛苦,刺痛了司行霈的心。
司行霈從懷裡,掏出剩下的照片,遞給了她。
“拿好了。”他道。
顧輕舟一把搶奪過來。
她迫不及待將他師父湊了上去。
一張完整的照片,呈現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