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節度使府內偏東方向有一座不起眼的幽靜小院,這裡是都知兵馬使田弘正的公署,田弘正即田興,因有功於朝廷,天子賜名弘正。
這座小院坐北朝南的三間正房是田弘正的辦公書房,東廂房是衛士值房和候見室,西廂房是文書房,三名書史各佔一間,協助大權在握的魏博都知兵馬使處理文牘,但自田萁佔據其中的一間後,這裡的格局就悄然發生了鉅變:田弘正已不大往這裡來,衛士們也不見了蹤影,辦理文牘的書史們卻越來越多,幾乎佔據了除正堂外的所有房間,這裡變成了魏州的三大權力中心之一,而且是管事最多,手伸的最長的一個。
勤勤懇懇的書史們每逢身心疲憊想懈怠一下時,總是被端坐於第一書房內的一位年輕貌美的貴夫人所感染,在他們的印象裡,那位夫人總是坐在她的書案後,低眉辦理文案,她纖纖玉手間的一支筆,每落處總帶風雷之聲,不知關係着多少人的禍福榮辱。
書史們對她是又敬又愛又怕。
五年前,朝廷大軍討伐王承宗,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忽然重病暴亡,留後田懷諫年幼,魏州危機四伏,衙前兵馬使田興果斷回師魏州,鎮住了局面,扶立田懷諫爲留後、節度使,田懷諫母元氏以幼子孱弱,拜田興爲都知兵馬使,魏州權力盡歸田興手中。
田興生性儒雅,不耐案牘勞煩,只管大事,小事盡推給幕僚、子女,長子田布已在外鎮爲官,仕途順暢,不願回本鎮。田牟、田早領軍在外,田章、田羣年紀尚幼,在魏州實際能幫他的只有女兒田萁。
田萁好攬事,能辦事,並通過多辦事把權力高度集中在自己的手裡,而今她手中的一支筆已經能擎魏州的半邊天,讓天性散淡的田弘正大感欣慰,悠哉悠哉地做起了甩手掌櫃。
田萁曾許配王叔文之子王璞爲妻,赴長安成婚,行至城郊青泥驛,王叔文敗亡,王璞暴死,這門婚事就此告吹,此後她出了家,回到魏州後身份就有些尷尬。
面對田氏家族內部的壓力,她索性在魏州找了個人嫁了,她現在的身份是徐夫人,一個有夫之婦。丈夫徐如,懦弱一書生,落魄無所依,在魏州依附丈人討生活,合乎人倫道理,任誰也沒辦法再打她遠嫁他鄉的主意了。
“坐了兩個時辰了,起來走走吧。回頭又說自己頭暈目眩,腰痠背痛,一年老三歲。你怪誰,都是自己作下的。”
青墨也盤了頭髮,絞了臉,她現在的身份是徐如的侍妾,算陪房過去的。
“你說的輕巧,這麼多事總得有人做,我不做誰來做,你麼?”
開了句玩笑,田萁忽然也覺得累了,擱下筆,站起身,轉了轉僵麻的脖子,活動了一下筋骨,吐出口濁氣,取過青墨遞來的湯茶,輕輕呷了一口就走到了院中。
院中菊花開的正豔。
“又快到重陽節了,一年一年過的真快。”
“我卻覺得度日如年呢,你整日軍國大事忙着,樂在其中,我呢,頂着個如夫人的牌子都二十啦,連個孩子都沒有,出去總被人笑。”
“你真想要,去跟他造一個如何,我不攔着你。”
“真跟他有了孩子,我怕從此就被打入另冊了,你不嫌我髒?還肯見我的面?”
田萁笑了,手撫着菊花,驚起一隻蜜蜂,嚇了她一大跳,忍不住罵了句該死。
青墨道:“是該死了,天涼了,它快死了。”
田萁微微一笑沒有理會青墨的怨氣,她跟徐如空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他的家族也曾闊過,算是大家子弟,爲人也有才華,看着並不討厭,但他爲了攀龍附鳳,就肯跟她做假夫妻,單憑這一點就讓她看不上,而且是越來越看不上。
青墨果然跟他同牀共枕了,她一定會覺得噁心,就此打入另冊,絕無轉圜的餘地。
呷了口蔘湯,田萁眯起眼睛望向瓦藍瓦藍的藍天,忽然幽幽一嘆,問道:“有個叫陳慕陽的說要去百花苑,你們是怎麼處理的。”
青墨正坐在花間石凳上無聊,聞聲答:“你沒發話,誰敢處置,自然是婉拒了唄。”
田萁道:“你說,我們就這麼把人扣着究竟是對還是錯呢,外面都怎麼說我們的。”
百花苑在魏州城南,田家的私家莊園,現在李茂住着一位貴賓——李茂的侍妾朱婉兒。
青墨咯咯一笑,脆聲答道:“我說了你別生氣,論理呢,你不該如此,好好的讓人家夫妻分離,這事做的不地道。不過呢爲了你將來的終身幸福,這麼做也無可厚非,有道是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你是個比男子漢還男子漢的人,這點小事自然算不得什麼。再說,她住在魏州,好吃好喝的供着,奉若上賓,也沒委屈她呀。”
田萁道:“外面人怎麼看這件事,你說實話,我不怪你。”
青墨想了想,道:“外面都說你跟他舊情未了,留着婉兒就是要跟他藕斷絲連。”
田萁道:“這話你信嗎?”
青墨道:“我信,我幹嘛不信。放了朱婉兒,你跟他就再無瓜葛啦,各走各路,老死不相往來,有了朱婉兒在手上,你們間的恩怨情仇就一時未了,還有機會再續前緣啊。”
田萁道:“你真這麼想?”
青墨道:“是你這麼想,我說錯了嗎,你敢不承認。”
田萁道:“陳慕陽這個人年輕、聰明,但資歷淺,辦事也欠些火候,他用這樣一個人,是手下無人可用,還是真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懷,不拘一格用人才?”
青墨道:“我想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吧,這才幾年時間他就打下這麼大的一份基業,能是麾下無人嗎,像金梯邕、雪碧華、薛青裹兄弟這樣的人他都敢用,可見此人的胸懷大志,有睥睨天下之心。這個陳慕陽我看也是個人才,待人不卑不亢,說話不緊不慢,表面謙和禮讓,實際綿裡藏針,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田萁摘下一朵菊花,拈在指尖把玩着,目視東北方向,癡癡地望了許久。
陳慕陽在魏州耗了七天才得見朱婉兒一面,是青墨領他去的。
田家的百花苑瓜果飄香,佔地廣闊,朱婉兒居住的小院位於百花苑中心,面對一池碧水,有古鬆翠柏環抱,清靜雅緻。
雖然形同軟禁,卻也使奴喚婢,錦衣玉食,生活方面很是優待。
朱婉兒此前沒見過陳慕陽,看了李茂的書信,流了淚,礙於青墨在一旁也不好說什麼,只問了李茂在遼東的境況,陳慕陽擇要說了,礙於青墨在身邊,沒好太深入。
聽到李茂一行人都平安無事,朱婉兒高興地又落了淚,說:“我身子一直不見好,留在魏州休養,多虧了徐夫人、青墨姐姐照顧,我很好,請轉告他,讓他放心。”
朱婉兒心裡高興,親自下廚,留陳慕陽吃了頓飯,飯後送走陳慕陽和青墨後,在陳慕陽帶來的禮物裡見到了一張紙條。
二日上午,朱婉兒到香水寺進香,這裡是田家的家廟,外人很少,朱婉兒是田府貴賓,自能來去自如,進完香來到後殿靜室休息,一時睏倦了,隨身侍女打了鋪子,告辭出去。朱婉兒給了她們一些錢,讓她們出去耍一圈再回來,衆人大喜,嘰嘰咯咯走了。
朱婉兒無心睡眠,陳慕陽留信讓她出來一見,她卻爲陳慕陽的安危擔心,在魏州這些年,她不是沒想過逃出去,自己逃過沒成功。李茂的前幾個信使也動過把她接出去的念頭,但每次剛一動手就被發覺。
魏州有個神秘組織,能量很大,想在這成事,難的很。
午後一刻鐘,眼看外出的侍女們就要回來,朱婉兒坐立不安,一陣陣的心驚肉跳。
恰在這時,門咯噔一響,陳慕陽從外面滑了進來,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朱婉兒緊張的手心出汗,對陳慕陽道:“你不該約我出來,這裡外鬆內緊,走不了的。”
陳慕陽道:“我有安排,只要夫人願意,我擔保走的成。”
朱婉兒道:“是他的意思嗎?”
陳慕陽道:“秦總管吩咐我相機行事。”
朱婉兒道:“謝謝你和秦總管的好意,不用了,這樣只會連累你。”
陳慕陽還要說什麼,忽聽外面有人說:“大和尚求見如夫人,若有客人不方便,且等等再說。”陳慕陽聞言不覺變色,朱婉兒苦笑道:“你看到了吧,走不了的。”
於是答:“請大和尚稍候,我洗了臉就來。”
因爲朱婉兒的主動,外面負責監視陳慕陽的人也沒有多爲難他,這件事對陳慕陽卻是一大挫折,事先他做了精心安排,自以爲天衣無縫,卻不想一出手就讓人給拿了個正着。
陳慕陽離開魏州時,田萁親自往城外相送,他交給陳慕陽一封信,言道:“李尚書舊日於魏州有大恩,到了長安但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開口,我魏州是知恩圖報的。”
田萁笑語盈盈,和風細雨,陳慕陽卻不敢與她正眼相對,這個女人的氣場實在太大。
陳慕陽在心裡暗叫:“可惜,大帥若有此人做內助,大事豈能不成。”
便道:“大帥囑咐我問夫人好,他日若有緣,當請夫人移駕出關,去遼東遊歷。”
田萁目光逼視着陳慕陽,良久一笑:“已是有夫之婦,豈能還像舊日那樣四處遊歷?走不動了,不過李尚書的好意我還是要謝謝,他日他進京覲見,還請來我魏州盤桓一二,容我將朱夫人完璧歸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