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有這層顧慮,李茂不得不催促田萁儘快成行,送走田萁回城的途中,車駕忽然被一個叫花婆子攔住,左右衛士將枯瘦的婆子按倒在地,脖子上壓着刀,只待車駕過去便一刀切了腦袋。
婆子嘶聲大叫:“救救我家小三,救救我家小三兒。”
攔轎告狀的,永遠不是什麼稀奇事,在鄆州,在長安,在遼東,在幽州都有,只要世上還有不公平,只要攔轎喊冤還有用,這種現象就不會杜絕。
幽州屬邊鎮,間諜細作較多,李茂一身關係重大,身邊警衛森嚴,像這種胡亂闖出來攔阻車駕的,一般的處理方法是按到,揮刀,一刀兩斷。這次之所以沒有立即動刀,乃是因爲老嫗行將就木,看起來威脅不大。
李茂急喝刀下留人,這個枯瘦的老嫗他看着有些眼熟。
人被帶到面前,李茂揮揮手,左右搭起路障,四周警戒起來。
老嫗蓬頭垢面,滿臉糊滿了污垢,一雙眼睛已經完全瞎掉,眼眶深陷,不停地往外流着黃褐色的膿水。她身上的衣袍殘缺不全,在早春的寒風裡瑟瑟發抖,衛士拿了一件皮袍將她裹住,隨隊醫官給她擦了眼睛,餵了一碗定神湯,老人這才緩過勁來。
忽然伸出雞爪般的手握住李茂,尖聲銳氣地說道:“救救小三,救救我的小三兒
。”
李茂一時沒緩過勁來,不解她說的小三是誰,問了半天老嫗才說出一個名字:蘇佐明。
李茂驟然吃了一驚,再把這老嫗仔細端詳,的確有幾分像成武縣城西的蘇家莊的定陶夫人蘇婆婆,只是多年未見,老人家的模樣已經有些模糊,究竟眼前這個人是不是,李茂有些拿不準。
於是耐着性子詢問她的家世,老人充耳不聞,只是一個勁地要李茂救救她的三兒子。李茂咳嗽了一聲道:“我記得蘇佐明兄排行老二,您的三兒子叫蘇作成。千千小說網我沒有記錯吧。”
老嫗道:“蘇佐明、蘇作明都是我的兒,我還有個兒叫蘇軒明。佐明前頭,軒明後頭還有個兒子,四歲那年掉井裡死了,蘇佐明排行老三,我怎麼會記錯?”
李茂渾身一震,老嫗說的話乃是千真萬確,他發跡時沾過蘇家的光,對蘇佐明的家世自然是瞭解的,蘇佐明是有個哥哥,還沒來記得取名便掉進井裡淹死了。時隔多年,便是同鄉鄰居也未必記得,這老嫗竟能說的明明白白,難道她真的是自己的乾孃蘇婆婆?
李茂又試着拿其他事考問她,老嫗卻避而不答,只是一個勁地要李茂救她的三兒子。
李茂滿懷悲切,老人已經有些糊塗了,這麼大的年紀一個人離家出走,奔波千里到幽州來,這是爲了什麼。
於是和顏悅色地問道:“小三兒出了啥事,他不是在廣州過的好好的嗎?”
蘇佐明由山南西道監軍任上調嶺南道監軍使兼廣州市舶使,成爲南天一霸,佔了一個大肥缺,日子應當過的十分如意纔是。
老人情緒激動,語無倫次,問了半天才弄明白,一個月前他做了個夢,長安宮裡的一位貴人將她的兒子調回宮裡,然後給了蘇佐明一條紅綾,讓他勒死一條黃金色的天龍,他兒子被迫幹了,那條龍被他兒子勒的喘不過氣來,翻着白眼向她求救。
“龍就是皇帝,弒君是誅九族的大罪,我的小三兒一定被人逼迫沒辦法呀。”
老人的指甲又長又硬,扣進李茂的皮肉,流出了血,左右欲拉開她。李茂搖了搖頭,耐心勸道:“您放心,我這就修表上奏天子,把小三調來幽州,做我的監軍,這下您該放心了吧。”老嫗這才展露笑容,連聲說好。
好說歹說終於把她勸起身,選了一匹溫馴的馬來讓她騎,那馬卻是見了鬼一樣,狂跳不已,就是不肯讓她近身。換了一匹依然如此。
李茂料她身上太髒,有一股異味讓馬不能忍受,便讓人用槍桿做了一副擔架擡着她。
一行車駕回到幽州,李茂送老夫人回內宅休息,蘇卿不再,便叫芩娘等人照顧。
李茂回到中堂,主持了兩個會,見了幾個人,批閱了幾分公文,一時頭昏腦漲,昏昏欲睡,便靠在椅子上打了個盹,卻就做了個夢:
周身一片紅雲慘霧,一個聲音不停地呼喚他的名字,於是起身循着聲音往前走,不知多久,那個聲音不見了,四下裡變得漆黑一片。
李茂使勁揉了揉眼睛,慢慢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一片慘淡中,一條惡浪翻滾的河攔住他的去路,河上有座木橋,橋頭一根木杆上挑着一盞氣死風燈,陰風颯颯,風燈搖擺不定,昏黃慘淡的燈下,立着一塊石碑,石碑上有字,是兩個篆字
。
李茂對篆字不甚瞭解,正要彎身看個明白,忽聽橋上有人呼喚道:“我兒,你哄了乾孃,你說過要救我三兒的,爲何食言,爲何食言?”
這聲音恰似從地縫裡飄出來,聽的李茂渾身發抖,擡頭看去,卻見一條身影,踽踽獨行於木橋上。看背影有些眼熟,再細看,又吃了一驚。
原來是定陶夫人蘇婆婆。
李茂忙問:“乾孃,你哪裡去?”
老嫗轉身答道:“我三兒吃人害了,死不瞑目啊,我要求見閻王爺爲他求情。”
李茂道:“乾孃,孩兒不孝啊,我不該拖延,不該拖延。”
老嫗咧嘴一笑,朝李茂點點頭,含笑過了木橋,身影一寸一寸地消散在無邊的黑暗中。
李茂正要追過去問個明白,剛一動身,一道閃電劃過頭頂,一股陰風吹來,橋下的黑浪驀然激盪起來,藉着這道電光他看見橋下的河水盡皆濃褐色,粘稠如糖漿,其間翻涌着無數的孤魂野鬼,一個個死命掙扎,張牙舞爪向他揮手呼喊:“冤,冤,冤,冤……”
李茂倒吸一口冷氣,趕緊撤了回來,一個不慎腳下一滑,卻摔了一跤,他以肘當手向後連退數步,勾頭再望時,恰巧看清了橋頭石碑上的兩個篆字,分明是“奈何”二字。
奈何橋?鬼門關!
李茂悚然驚出一聲熱汗,卻聽得耳畔有人掛着哭腔在喊:“醒醒,醒醒,快醒醒啊。”
他睜眼一看,窗外陽光明媚,屋裡暖意融融,清香撲鼻,蘭兒、婉兒、蔡文才等人正圍着他,衆人面色緊張,似乎剛纔發生了一件致命的大事。
“沒什麼,做了個噩夢,哈哈,你們怎麼都來了?”李茂擦了一把汗,故作輕鬆,他挪了一下身子向坐起來,卻沒有成功,不知爲何,渾身綿軟無力,像是大病初癒。
“出事了,老夫人不知爲何,突然,突然就過去了。”
蘭兒有些語無倫次,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內,她已受了兩場驚嚇,先是李茂帶回來的那個老婆婆忽然斃命,再有就是看着丈夫手舞足蹈,連喊帶叫,卻就是醒不過來。
“過去了?乾孃她……”
李茂一躍而起,立腳不穩差點摔倒,蘭兒和朱婉兒兩個人一起動手才把他架起來。
來到後宅,芩娘抹着眼淚,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蘇櫻和齊嫣挽着她的胳膊,正在安慰她,常河卿和石空則站在老嫗屍體前嘀嘀咕咕,小聲商議着什麼。
見到李茂,芩孃的淚下來了,哭泣道:“不知爲什麼,乾孃她、她老家忽然就過去了。”
老嫗死了,的確是死了,屍體**的就躺在那。她手腳扭曲成詭異的形狀,似乎要抓住飛向天空的飛鳥,臉上的表情滿是愁苦。
李茂望向常河卿,常河卿無奈地搖搖頭,顯然他也搞不清老人家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