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瞧,今晚的月色多好!”走出承乾宮,年傾歡禁不住仰起頭,看那一輪明月,皎潔如雪,玉盤似得掛在天空,流銀般撒下光輝,將偌大的紫禁城籠罩在朦朧之下,說不出的柔媚。“臣妾已經有許久,不曾陪伴在皇上身側夜路賞月,今兒就當是重溫舊夢了。”
胤禛聽着她的語聲,緩慢的擡起頭,看着當空的明月,禁不住感嘆:“的確如你所言,朕當真有許久未曾與你同行在月色之下,深宮之夜,也是難得這樣的靜謐與愜意。”
“皇上若是不覺疲倦,可否讓臣妾徒步送您回養心殿?”年傾歡自覺,這樣的要求未免有些貪婪,畢竟皇上已經不再是雍親王了,且皇上心裡早已對自己存了疑影,他還願意這樣陪着自己漫步月下麼?
倒是痛快的點了點頭,胤禛沒有遲疑:“蘇培盛,讓人先領着御輦回去,朕同貴妃邊走邊賞賞月。”
“嗻。”蘇培盛令擡着御輦的奴才先行回宮,便連同護駕的御前侍衛退後了些距離,遠遠的跟在皇帝與貴妃之後。樂凝也是識趣,停了片刻未走,隨後跟在蘇培盛身邊,慢慢的一併隨行。
年傾歡不時的看一眼身邊的男子,只覺得此情此景,竟很是陌生。她甚至不記得,當年與皇上漫步的時候,說過些什麼,又笑過些什麼,那一幕模糊的如同湖面上的漣漪,除了晃眼,便是怎麼也看不清。“皇上,月色甚美,臣妾竟有幾分醉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胤禛輕輕的握住她的指尖,禁不住覺得有些冰涼:“貴妃冷麼?”
“皇上眼裡,臣妾只是年家的女兒,是您的貴妃,卻不是那個活潑好動,執拗輕縱的年傾歡了。”語調有些沮喪,她的聲音幾乎沒有什麼溫度:“臣妾並非是手冷,而是心寒。這麼多年了,皇上的眷顧,皇上的隆恩,皇上的愛重,臣妾極盡所能的去承受,到頭來還是一無所有,難道就因爲臣妾是年家的女兒麼?”
胤禛苦苦一笑,終於還是鬆開了她的手。“朕以爲,這樣的話,你永遠不會問出口。”
年傾歡眼泛淚光,其實若非重生爲人,這些話她的確不會問出口。即便上一世,她死在他的巧妙計算之下,她的孩子都被他無情的殘殺,她還是問不出口。可今生不同了,她不能稀裡糊塗的死兩次不是麼,既然活着,她就是要問個明白。“臣妾知道,皇上心裡有傾歡,可臣妾不知道,傾歡在您心裡終究及不及得上哥哥顯赫的軍功?”
“朕心中有你,難道還不夠?”胤禛沒有回答,反而是反問了一句。
“對臣妾而言,有夫君的疼愛,足矣。”年傾歡回答的乾脆痛快,且十分的誠懇,沒有一絲虛情假意。“若是可以,臣妾渴望皇上的目光,永遠專注在臣妾的面龐。臣妾奢望,後宮三千粉黛,均不及臣妾回眸一笑動人。臣妾甚至幻想自己是竇皇后,由着皇上廢黜整個後宮,獨獨寵愛臣妾一人。可臣妾……只是年家的女兒,是皇上的貴妃,僅此而已。”
胤禛接着皎潔而朦朧的月光,仔細打量着面前依舊風姿綽約的年傾歡,吹角略微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皇上,臣妾知道,哥哥軍功越是顯赫,朝廷不利的傳言便越是多。他們害怕哥哥功高震主,也防着哥哥手中的兵權。他們怕哥哥成爲康熙朝的吳三桂,更不願皇上的皇權因此而受到威脅。”年傾歡言辭懇切,卻也帶着幾分凌厲:“可在臣妾看來,哥哥就是皇上的家奴,是大清的將軍,哥哥所擁有的一切,無不是皇上恩賜,無不是皇恩浩蕩,年家在顯赫都好,都是皇上的奴才……”
胤禛將右手搭在年傾歡的肩上,慢慢的將她攬向自己:“傾歡,後宮不得干政,這些事,朕心裡有數。”
“臣妾並非要干政,也不敢動這樣的心思。”年傾歡主動的往前走了一小步,離皇上更近了一些。以至於他眼底幽暗的流光,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委屈與心痛併發,年傾歡眼中瞬間泛起了淚光:“臣妾在意的是……皇上愛着臣妾,寵着臣妾卻也不得不防着臣妾。”
一句話,戳中了胤禛的痛處,他的眉頭禁不住蹙緊。“傾歡!”
“求皇上,讓臣妾一吐爲快。”這些話,在她心裡已經憋了很久很久,若是不說,竟如同一把刀子戳在心上,一動就痛。倒不如藉此良機,把什麼都說乾淨,刀子拔出來必然要冒血,卻能求得一個痛快。否則,這樣的痛纏纏綿綿,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
“你說吧!”胤禛沒有鬆開手,只是舒展了眉頭。
“若不是爲了防着臣妾,平衡臣妾與皇后的勢力,皇上不會將福惠養育在皇后身邊。當然,臣妾也明白,皇上這麼做,也是想要保全福惠的性命。畢竟皇后膝下無子,畢竟皇后身邊需要這樣一個孩子,是臣妾的,總好過是旁人的。可臣妾心裡的不捨,心底的痛楚,皇上可曾明白。福惠他依然三歲多,卻連一句額娘都不願意喚臣妾。”年傾歡淚如雨下,當真心痛。
好半晌,她才稍微平復了自己的情緒,慢慢說道:“還有這次,哥哥回京述職。人人都以爲臣妾勢必趁着哥哥回京風光一次,可皇上卻加倍寵愛皇后,甚至新增新寵,將臣妾冷落一旁。可是皇上,您真的是想要冷落臣妾麼?果然如此,您有爲何日日讓蘇培盛偷偷吩咐御膳房,日日送補品來臣妾宮中。您以爲,臣妾不知道那些東西是皇上特意準備的麼?爲何到如今,您對臣妾的寵愛都這般小心翼翼?”
知道瞞不住他,胤禛慢慢的冷下臉來:“傾歡,朕做每件事,都有朕的決斷。後宮之中,原本就是步步爲營,無處不藏着謀算。朕不要你太得意,不要皇后太落敗,的的確確是君王的權衡之術,可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爲了你好。一味的疼愛你,寵愛你,只能將你推向風口浪尖,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並不好過,朕何嘗不明白你的艱難。你怎麼就不肯多體諒朕一些?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能與朕推心置腹,能令朕無所不談的,滿後宮也就唯有你而已,難道這樣還不足以說明朕對你的用心麼?”
不知道爲什麼,胤禛並不敢承認,自己當真就如同她所說那樣,是真的愛着也防着。可能是爲了維護自己作爲君王的尊嚴,也可能是因爲……自己當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臣妾明白。”年傾歡知道,今晚他是不會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了。“那麼,皇上信不信臣妾害了憐嬪?”
胤禛與她四目相對,很肯定道:“朕相信並非你所爲。可正因爲並非你所謂,才更叫朕害怕。”
這話倒是讓年傾歡不懂了。“皇上的意思是?”
“爲了陷害你,她們可以無所不用,一步一步算計的這麼好。倘若不是因爲朕瞭解你,不是因爲朕相信你,傾歡,你自己走出來,站在朕的立場看這件事情,恐怕就連你自己都要覺得你或許不是無辜的。你懂朕的意思麼?”胤禛撫了撫她光潔的臉頰,月色之下,她吹彈可破的肌膚更顯得細膩柔滑,令人愛不釋手。
“臣妾知道,此事很讓皇上爲難。”年傾歡舒展了脣瓣,微微一笑。
“朕的寵愛,無形之中帶給你很多危害,這也是朕時而對你疏遠的原因。”胤禛爲自己能找到這樣一個得體的藉口稍微舒心,實際上,他還是覺得愧對了她。抹去她的淚水,輕輕的將她擁在懷裡,胤禛不知道該怎麼疼她才能不讓自己心痛。“傾歡,朕不光是你的夫君,也是大清的國君。朕有許多的不得已,並非你能明白。人人都以爲,天下是朕的,朕可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殊不知,朕也是這天下的,爲了顧全大局,爲了大清的長治久安,朕何嘗不是得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年傾歡輕輕的將手指撫在皇上的脣上:“臣妾明白皇上的不得已,就如同皇上相信臣妾沒有陷害憐嬪一樣。臣妾只是希望,皇上不要因爲害怕臣妾受傷而冷落臣妾,更不要因爲臣妾是年家的女兒,而防着臣妾。臣妾只想長長久久,平平安安的陪伴在皇上身側,就如同當年在王府一樣。哥哥是哥哥,臣妾是臣妾,雖然都是年家之人,可臣妾是皇上的妾室,臣妾只希望能安安穩穩的留在皇上身邊。”
這些話都是真心的,即便知道皇帝有多無情,年傾歡也願意不改初衷。雖然對他的愛不如從前那麼勇敢,那麼勇往直前,卻也希望他有一分真心,來回饋自己多年捨生忘死的付出。“後宮不得干政,臣妾寧死也不會爲了一己私慾做出令皇上痛恨之事,求皇上相信傾歡一片真心。”
“別傻了,朕怎麼會不信你?”胤禛用力的將她抱緊在懷中:“你說的對,年羹堯是年羹堯,你是你,朕明白你的心意。”
是不是真的,年傾歡不知道,皇上能相信多久,年傾歡也不知道。要怎麼勸阻哥哥放下手中的權勢,平平安安的效忠朝廷,她更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之數,年傾歡只覺得心很累:“皇上,臣妾真的很想回到雍親王府,那時候……總是沒有如此之多的顧忌。”
“無論在王府還是深宮,朕待你之心始終如一。”胤禛不知道她能否聽得出,自己沒有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