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凝進來,請了安低低道:“貴妃娘娘的手藝越發精進了。”
年傾歡看着一針一線繡成的金龍,勾起了脣角,卻沒有笑意。“從前在孃家的時候,本宮無非是繡繡花,繡繡蝶,繡繡鴛鴦,入了宮,不是繡雙龍奪珠,就是繡金龍凌雲。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手藝怎麼能不精進。但倘若現在,你要本宮繡一對並蒂的蓮花,只怕是再也繡不出那種栩栩如生的神髓了。”
瞧着年貴妃似乎不大高興,樂凝少不得愧疚:“奴婢多嘴了,一句話反而惹得娘娘不悅。”
“並非是你。”年傾歡不加以掩飾:“亦不是景仁宮的那一位。而是一再縱容景仁宮那一位作威作福的始作俑者。樂凝啊,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不是危及到皇權危及到江山之事,無論皇后做什麼,皇上都不會計較。畢竟廢后之事太過大,大到會影響前朝與後宮的安穩。皇上是絕不會願意冒這個險的。”
這些事,樂凝如何不明白,她只是不願意說出自己心裡看清的那些事實罷了。“娘娘,家家有本難唸的經,皇家也不例外。總之皇上待您真心,真心的疼惜您,便是最好不過的了。皇后即便空有後冠,沒有權勢更沒有恩寵,那也終究威脅不到您什麼。”
“投鼠忌器。”年傾歡臉上的顏色更冷了幾分:“有皇后做例子,皇上又怎麼肯真的放心我去管制後宮?不過是相互平衡,力求我與皇后能夠互相鉗制罷了。我低的時候,打壓打壓皇后的氣焰,皇后高的時候,又冷落了我,挫挫銳氣。君王的權衡之術,我與皇后皆能明白,皇上只怕看得更爲透徹。”
“娘娘洞若觀火,既然看得如此明白,又何必難過。”樂凝幽幽的嘆了口氣:“奴婢以爲,不光是帝王之家如此,即便是富胄貴族之家,也必然處處皆是算計。女子的命數,大抵都是如此吧。”
年傾歡垂首而笑,於理她很清楚很明白,可是於情,她怎麼也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那一關。有時候一覺醒來,她會忽然想起與他一起泛舟湖上的情形,那時候他還是王爺,頎長的身影映着金燦燦的陽光,衣袂飄飄,飄逸臨風。然而一瞬間的美好忽然被腦子裡那些深刻的東西擊退,她心裡的恨意,就會一點一點的涌起來,一點一點的膨脹,直到令她窒悶的難以承受,才又拼盡全力叫自己清醒一點,不要再去想。
反反覆覆,清清楚楚,折磨日復一日。年傾歡真的覺得很累很累。若不是還有福惠與福沛,她不知道自己這麼活着有什麼意思。甚至說,如果不是她還當着貴妃,哥哥年羹堯也不會造次成那個樣子,年家的命數也許就此改變也未可知。來來去去,放不下的唯有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而已。
“娘娘。”樂凝低聲喚道:“娘娘還是別多想了,當心玉體。”
“無妨,想也是這樣,不想也是這樣。”年傾歡的目光,慢慢的落在自己手裡的刺繡上:“哦,你是否有事回稟。”
樂凝點一點頭,道:“奴婢聽說寧嬪在永壽宮門外暈了過去,這會兒又去了養心殿告御狀。”
“告御狀?”年傾歡不禁覺得有點意思:“好端端的怎麼在永壽宮門外暈了。即便暈了,也並非與熹妃有關,她這是告哪門子的狀啊?”
樂凝道:“具體奴婢也不清楚,倒是皇上下旨讓人去請了宋院判。這會兒,宋院判也陪着寧嬪去了養心殿。且傳話過來的奴才說,寧嬪哭的不行,看那樣子,隨時都可能再暈一次。”
“由着她鬧吧。”年傾歡心想,寧嬪雖然不夠聰明,可也不至於太蠢。才被皇后慫恿着誣陷了熹妃一次,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再與熹妃起衝突。更何況她是知道,熹妃一直依附自己,說白了也算是一邊兒的人。“皇上那裡沒傳出話來,咱們也不必理會此事。左右寧嬪也是直接告御狀了,跟咱們沒有任何關係。”
樂凝點了點頭,笑道:“娘娘繡了好一會兒,想必手心也該出汗了。奴婢去打水來,給娘娘淨了手再接着繡吧?”
“也好。”年傾歡才站起身子,就看見胡來喜閃身進來。“怎麼了?外頭有事?”
胡來喜打着千兒道:“回娘娘的話,裕嬪娘娘領着侍婢在外頭求見呢。”
“裕嬪一個?”年傾歡有些意外,雖然她也向自己靠攏,但熹妃不來的時候,她從未一個人來過翊坤宮。“請進來說話。”
“嗻。”胡來喜腿腳利落的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裕嬪便走了進來。許是爲着說話方便,身後並沒有帶着侍婢一併入內。年輕歡剛淨了手,看她進來,便叫樂凝去奉茶。“姐姐怎麼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什麼事情?”
“叨擾娘娘,還望恕罪。”耿幼枝很是客氣,行了禮,依照年貴妃的眼色慢慢的落座。“寧嬪去養心殿告狀的事兒,想必已經傳到娘娘耳中了。臣妾此番,正是爲了這件事兒前來。”
“哦?”年傾歡微微一笑:“既然是爲這事,姐姐便直說吧。”
“寧嬪暈厥之時,皇上正在,臣妾亦在。”耿幼枝拘謹一笑,隨即道:“臣妾非但看見了寧嬪暈厥,且還是讓寧嬪暈厥之人。”
聽她這麼說,年傾歡也隨之一笑:“姐姐一向安分守己,並不理會宮裡的俗世,與寧嬪也算是關係良好,怎的今日一改常態?”看着她似乎有顧慮的樣子,年傾歡寬慰道:“姐姐放心,本宮這裡最能說話,有什麼直言也就好了。”
“謝娘娘。”耿幼枝坦然道:“給寧嬪拭汗的帕子上,臣妾用曼陀羅花的水反覆浸泡過,晾乾了才用。所以寧嬪聞到了味道,吸進了藥氣,便暈了過去。”
“只怕也不是光吸了藥氣就暈厥過去了吧?”年傾歡總覺得這裡面還有其他的關竅。
耿幼枝不禁嘖嘖:“娘娘果然睿智,當真是什麼事情都逃不過您一雙慧眼。寧嬪之所以暈厥,還因爲她長日服用的補藥,乃是致使體質虛寒的良性藥物。長期服用,導致她體虛血虧,陽光下走這麼一會兒,熱氣再這麼一撞,她自然就會受不住。臣妾那點子藥,不過就是催化一下罷了。”
不待年貴妃開口相問,耿幼枝接着道:“不瞞娘娘,臣妾前些日子身子也不大痛快。未免驚動皇后,便自行去御藥房取了一些藥材。機緣巧合之下,臣妾發覺寧嬪滋補的藥材讓人動了手腳……可能娘娘會覺得臣妾有心思,發覺不妥了還不聲張,卻留待此時……”
“心思人人都有,並非只有你一個。”年傾歡明白裕嬪,畢竟她從前懦弱怕事,凡事都不願意強出頭。
“多謝娘娘體諒。”耿幼枝稍微安心了些。接着又道:“娘娘以爲,這藥是何人所爲?”
“你這麼問,自然是心中有答案了。”年傾歡猜到是皇后。皇后從來用人也防着人,何況她對寧嬪本就刻薄,又怎麼會容許寧嬪再度有孕,有朝一日不但能擺脫她的桎梏,還能向她討債。
“娘娘所言不錯,臣妾非但知道是誰,且還暗自找到了證據。只是這份證據無論呈不呈現於皇上面前,依照寧嬪的性子,都必然會稟明皇上是皇后所爲。臣妾之所以現在不去養心殿,並非是怕事,而是怕此招扳不倒皇后,來日臣妾因此殞命,弘晝他……”耿幼枝想將弘晝託付給年貴妃,再去養心殿揭穿皇后不遲。實際上,她也是想聽聽年貴妃對此事的看法,究竟是做得還是做不得。畢竟貴妃與皇后鬥了這麼多年,凡事心中瞭然,勝過自己千百倍。
果然年傾歡並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你既然先來了本宮的翊坤宮,那養心殿便不要去了。熹妃的事情,皇上已經掌握了皇后的鐵證,可皇后不也只是被禁足在景仁宮了麼!廢后這一步棋,只怕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走的。你的擔心不錯,倘若有朝一日,皇后能再度風光起來,首當其衝的,便是今日向皇上交出罪證的你,以及無辜的弘晝。”
“可是娘娘,即便臣妾忍氣吞聲,皇后也未必就會放過我們母子啊。從前是您與兩位阿哥,現下是熹妃與四阿哥,皇后的心思如何歹毒,臣妾豈會不知。”說到此時,耿幼枝難掩激動:“皇上他又是……不會輕易廢后的,難道,咱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皇后東山再起,再度禍害後宮禍害這些孩子麼?”
年傾歡閉上眼睛,好半晌沒有做聲。待想明白了,才又凝視裕嬪道:“這宮裡,姐姐只記住一條,無論做什麼,首先保全自己。從前你寧可低眉順目,息事寧人,如今不妨再這樣下去。若是連命都輕易搭上了,只怕你更保不住想要保的人。你手裡的證據,只管交給本宮便是,其餘的事情,再無需你多管。”
有些失望,耿幼枝不甘心:“難道真的只能如此麼?貴妃娘娘,咱們就不能徹底的搬到皇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