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入秋之後,風不免有些涼。
從長春宮出來,耿幼枝不顧儀態的伸了個懶腰,使勁兒搖了搖脖子:“唉,真是!幸虧有驚無險,不然當真不知道怎麼好了。”發覺貴妃與熹妃都異樣的看着自己,耿幼枝面色一赧:“兩位娘娘勿怪,臣妾失儀了。”
“裕嬪爲安嬪的胎盡心盡力,自然會覺得疲倦。”年傾歡語調柔柔的。
“謝娘娘體諒。”耿幼枝臉頰微微發熱。“自從圓明園照顧安嬪幾日,臣妾便習慣了在她身側幫襯。雖然說從前沒有什麼淵源,但臣妾總想着孩子是無辜的。”
雁菡無聲在心底冷嘆,只是沉默無言。
“孩子的確是無辜的。”年傾歡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心裡的酸澀輕易就漾了出來。“但願安嬪能順利誕下這個孩子。”
“時候也不早了,娘娘早些回宮歇着吧。”耿幼枝朝貴妃與熹妃福了身:“臣妾先行告退了。”
待她走,年傾歡才笑問熹妃:“怎麼方纔你一言不發,莫不是也不贊同裕嬪留在長春宮照顧安嬪?”
“娘娘睿智,自然是洞若觀火,臣妾這麼冷眼旁都懸着心,總覺得安嬪的孩子怕是……”雁菡吸了一口又涼又悶的夜風,只覺得胸口一陣一陣的寒。“臣妾是怕東窗事發,會招致禍事。就算現在安嬪對裕嬪多麼熱絡,來日爲求自保,也必然會將種種不是歸咎於裕嬪身上。她這是好心辦壞事,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足可見,你與她交談過這些!”雁菡沒想到,裕嬪的動機連熹妃也瞞着了。
“是。”雁菡並不迴避:“我苦勸,但似乎裕嬪根本聽不進去。”
年傾歡饒是點了點頭:“也罷,太醫院諸人盡心竭力,未必就不能保住安嬪的龍胎。何況接二連三的不適,也都只是胎氣未穩的緣故。許說過了四個月,就好了也未可知。咱們還是不必杞人憂天了。”
這話也並非沒有道理,雁菡點了點頭:“臣妾明白了。”
“你也早些回宮歇着吧。”年傾歡上了肩輿,吩咐樂凝回宮。
靜徽慢慢的走到安嬪的牀邊,見她一臉冷汗,少不得接過映蓉遞來的溫潤綿巾,替她拭去。“你們說安嬪是有什麼心事啊?怎麼入夢還這麼糟心的樣子?”
侍奉安嬪的侍婢不敢多嘴,只是垂首立在一邊,紋絲不動。
“罷了,你們都下去,本宮在這裡陪着安嬪。”靜徽懶得同這些奴才廢話。打發了長春宮的宮人,才問映蓉:“錢院判給安嬪用的藥和方子,你都再讓咱們的人仔細驗過麼?”
映蓉點頭:“娘娘放心,奴婢不敢馬虎,回回都讓人仔細檢查過,連同藥渣也沒有忽略。並無可疑。”
“那就奇怪了,好好的用藥,怎麼就保不穩這個孩子?”靜徽不解的拭去安嬪鼻尖上的冷汗,轉而又去拭脖頸耳後的位置。
“不要……”安笑然受驚,一把攥住皇后的玉腕,使盡了力氣。“娘娘饒命啊,不要……”
冷不防的睜開眼睛,安笑然驚慌的凝視着面前的女子。“皇后娘娘,爲何您就是不肯放過臣妾呢?”
這奇怪的舉動,驚着了靜徽,腕子上的痛楚倒是變得不明顯了。“你發什麼瘋?”
映蓉隨即端了一杯溫水過來:“許是夢魘吧,安嬪喝杯溫水壓壓驚。”
安笑然這纔回過神,面前的人當真是皇后。而皇后手裡的綿巾還是溫熱的。“臣妾冒失了,請娘娘恕罪。”
只是映蓉端過來的水杯,安笑然碰也不敢碰,誰知道皇后會不會在這水裡做手腳,讓她沒有好不容易纔懷上的孩子。“臣妾不口渴,謝謝姑姑好意。”
靜徽接過映蓉手裡的杯子,擱在自己脣邊,慢慢的喝了下去。小玉杯裡的水本就不多,直到喝完,她將杯子倒過來,讓安嬪看個明白。“到了現在,你都不相信本宮是要救你。還當本宮要謀害你腹中的骨肉,安嬪,你好糊塗!”
“娘娘,臣妾……”安笑然腦子裡還是方纔夢魘的畫面,心慌不已。面前的皇后又特別的威嚴,那股震懾力叫她不敢直視。“臣妾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是……”
“你經常夢魘?”靜徽蹙眉問。
安笑然有些不情願的點了點頭:“臣妾自從有孕以來更爲難眠,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就因爲本宮曾經讓你目睹了汪氏的死?”靜徽怎麼也沒想到,原來這纔是安嬪的心魔。“怪不得太醫院的御醫們,想盡了法子,終究還是弄成這幅樣子!”
“娘娘,臣妾並非……”安笑然不知該怎麼想皇后解釋。但她明白,無論自己說什麼,皇后心裡都會有芥蒂,如同一根刺一般的芥蒂。“臣妾只是……”
靜徽有些失望,表情微微緩和了許多:“宮裡頭,要活命,就得不擇手段。本宮不讓人扼死汪答應,你怎麼能有今天的風光?她駱氏,獲寵皆在你之前。本宮不過是借她的死,爲你掃清了禍患。到今時今日,駱氏也不可能再得聖恩,難道你不該感激本宮麼?”
不帶安嬪開口,靜徽又道:“你自己嫡親的孩子沒有了,在你最風光得意的時候。倘若不是本宮爲你安排了那個女兒,你覺得皇上還會願意來你宮裡坐坐,陪着你好好說說話麼!再者,因爲你的龍胎,齊妃可是險些忤逆君上。福敏對你來說,根本從頭到尾就是福祉,可若是沒有本宮,這一切你與齊妃能做到?”
靜下心來,仔細的想了想,皇后的話也沒有錯。皇上苛待後宮,除了年貴妃得寵,旁人能撈着什麼?若不是她還有福敏,怎麼能得如今這個孩子?“娘娘一片苦心,爲的就是能讓臣妾博得皇上的恩寵。臣妾雖然愚鈍,卻也明白您這是爲了臣妾着想。只不過……臣妾每每閉上眼睛,總恍惚的看見汪答應滿臉是血的向臣妾索命!”
“胡唚。”靜徽橫眉:“汪答應是本宮讓汪泉扼死的。她要索命,也只管來找本宮。這些年,殞命在本宮手上的宮嬪還少麼?你以爲只有一個汪答應?活着的時候,她們本就是賤命,難不成死了反倒是還有了指望?本宮根本就無所畏懼,要知道,死人是不會害你的,唯有活人才會。”
安笑然何嘗不想有如此堅硬的心腸,可她就是忘不掉那一幕。
靜徽倒吸了一口涼氣,幽怨的望着她:“你可知,如果你再這麼下去,非但保不住你的孩子,就連你的恩寵也未必還能擁有了。皆是,扼死你的,就不是你自己的心魔與夢魘,而是你的無知與蠢鈍。汪答應早就已經死了,你做什麼她都不可能活回來。是要你自己的命,還是替一個死人揪心,你自己想明白。”
“娘娘,臣妾……”安笑然滿面是淚:“臣妾想保住這個孩子……”
“很好。”靜徽道:“如果你真的想保住這個孩子,首先要做的,便是除掉裕嬪。”
“爲何啊娘娘?”安笑然不解:“這些日子,如若不是裕嬪照拂在臣妾身邊,只怕臣妾早就已經撐不住了。她並沒有壞心思……”
靜徽陰冷的眸子,滿是輕蔑:“你時常夢魘,裕嬪與你走的這麼近。好多次你昏迷之中,都是她在側照顧。指不定早就知道你夢魘的緣由,開始疑心汪答應的死了。來日,等她掌握了確切的證據,不但你會有麻煩,連本宮都難逃罪責。她待你好,還是暗中替年貴妃揭短,你說的清麼?”
這話着實叫人驚心,安笑然分辯道:“臣妾相信您所言,也必然加以防範。不如……不如就給臣妾一次機會,讓臣妾試探裕嬪。倘若她並沒有起疑心,就讓她活下來吧。”
“你入宮,本宮便覺得你不同尋常。有野心也有膽色,絕非如今這幅樣子。”靜徽很是失望:“可沒想到哇,你竟然輸給了自己的心魔。裕嬪的事情,本宮今日就把話放在這兒了,要怎麼做隨便你。但是安嬪,你若保不住你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你的恩寵,那麼來日,不管是你自己,亦或者是安嬪,一個都別想活!幫不了本宮的人,留着何用?”
“娘娘……”安笑然禁不住顫抖起來:“臣妾必然會盡力爲娘娘分憂。”
“可笑!”靜徽只覺得不可理喻:“試問現在的你,和一個廢人有什麼區別?你連自己的心結都解不開?你能爲本宮分憂?”
靜徽淡淡嘆了口氣,憂慮道:“這個孩子就是你晉封爲妃,甚至取代貴妃的籌碼。你自己想想看,隆科多垮臺之後,緊跟着就輪到年氏一族,到那個時候,你若能順勢而上,這後宮又該是怎樣的一種局面?何況本宮許你有皇嗣,也會助你一臂之力。未嘗你的孩子就不能榮登大寶?是要振作起來,好好的走該走的路,還是去給一個死人陪葬,你自己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