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肆奕下手重的很, 大約也是積壓了怒氣所致,秦頤半個時辰後方才堪堪轉醒,揉着脖子直□□:“噢……這裡是……?”
郝伍少幸災樂禍地湊上前:“醒了?我們在馬車上呢。”
秦頤懵懵懂懂地噢了一聲, 費力地想着自己是何時上的馬車。
過了好一陣, 他突然緊張地大叫了一聲:“啊!王姑娘呢?!”
郝伍少摸着下巴, 一臉戲謔地打量他:“你該不會看上人家姑娘了罷?”
秦頤臉色又是一紅:“不不, 我只是、只是不能看她一個姑娘家……”
郝伍少懶洋洋地打斷道:“行了, 他的債少爺……我、我已經替她還了,你莫擔心。”
秦頤呆了一呆,瞠目結舌地看着他:“二、二百兩, 你替她還了?”
郝伍少輕哼了一聲:“你不信?”
秦頤連連搖頭:“不不不,張兄你、你……”他從小雖不說缺衣少食, 然而二百兩對他來說確不是小數目, 且不說他沒有, 便是有,也不見得能輕易下定決心爲陌生人取出來。
他突然想起什麼, 疑惑道:“啊,張兄,你們不是做生意虧了本纔去揚州投奔親友的麼?二百兩銀子……”
郝伍少微微一怔,旋即笑得有些心虛:“雖、雖是敗了家產,身上還有塊祖傳的玉佩, 可典當三百兩, 我見她可憐, 不忍看她被賣去青樓誤了一生, 便給了她……”說罷還悠悠嘆了口氣。
秦頤大驚, 兩眼瞪若銅鈴:“祖傳玉佩!張兄,你、你……”他神情好是糾結, 將拳一抱:“秦某活了二十一載,卻是頭一回遇見張兄如此心善之人!在下自愧弗如!”
郝伍少說的內容半假半真,被他這一誇也無慚色,倒真的爲自己的善舉有些得意了起來。然而想起慘死韓輕嗣劍下的王老漢,眼中的光芒旋即又黯了下去,淡淡擺手:“謬讚了。”
秦頤更爲他的淡定所折服,心中好感驟升,雙眸明亮地看着他:“你……那你起先爲何不……爲何要等我和他們……”
郝伍少笑道:“你看鬧市之中卻無一人幫那對父女,其中定有蹊蹺。想那王老漢的無賴應是在鎮中出了名的。故我原也不想蹚這一趟渾水,只是看那姑娘實在可憐,方纔如此。”
秦頤既驚喜又讚歎,拊掌道:“張兄好見解!”他對郝伍少的敬佩之情已溢於言表。
郝肆奕在一旁聽着,嘲諷地冷哼了一聲。
裴滿衣沒話找話,遞上一個羊皮水囊:“阿奕,渴不渴?”
郝肆奕瞪他一眼:“我沒手麼?”
裴滿衣只得訕訕收回手,又不知說什麼了。
是夜,裴滿衣又重新治了張面具。
雖說工序十分麻煩,要配藥、攪拌、調勻,差一點都需重新來過,頭一回就是草藥汁水過多才使得郝伍少面帶菜色過了好幾日。另外製模也是十分繁瑣的手藝,還有漫長的等待面具風乾的過程。然而裴滿衣依舊樂在其中,因爲只有這個時候郝肆奕纔會主動來找他,向他學習這些工序。
裴滿衣不比白蔚,對易容之術只是略懂,以前也沒什麼機會用上。故他們師徒兩人邊摸索邊製作,這期間裴滿衣藉故摸摸小手,趁機捏捏小臉(美其名曰感受真人的肌膚),郝肆奕都懶得與他計較了。
待面具的雛形已成,只俟液體風乾成型,這其中有足足兩個時辰的等待時間。
郝肆奕一臉睏倦地要回房歇息,卻被裴滿衣一把拉住了胳膊:“阿奕。”
郝肆奕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何事?”
裴滿衣難得一臉嚴肅,扯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個兒半蹲在他面前,藉着昏暗的火燭將自己的神情襯得越發誠懇認真:“阿奕,你還在生師父的氣嗎?”
郝肆奕盯了他一陣,蹙眉道:“罷了,你我師徒一場,你雖說藏私,我也學了不少,還尊你一聲師父。”
裴滿衣落寞地笑了笑:“那麼,你不氣了?”
郝肆奕搖頭:“不氣了。到了揚州,你高興便到寒舍住上一陣,什麼時候想回去了,我替你準備盤纏。”
“你!”裴滿衣氣結:“你真的不要我這師父了?”
郝肆奕淡然而又堅定:“我已出師了。自然,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以後你若有什麼事,自可來揚州找我,我定會鼎力相助。”
裴滿衣被一個“父”字氣得頭腦發昏,兩腿打顫地站起身,幾要聲淚俱下地指控道:“你!你過河拆橋!”
郝肆奕似笑非笑:“我過了什麼河?”
裴滿衣一時語塞。昔年郝肆奕爲替郝伍少解寒毒而隨裴滿衣入谷學醫,卻被他一騙六載。雖說裴滿衣的確出上了力,若沒有他郝伍少恐怕十歲那年就死了,也不能好端端的活到今日,然而說起來還是十分心虛。
他底氣不足地一指剛製成的面具:“橋!”
話一出口,他便自己愣住了。郝肆奕清冷地起身,還未開口,卻聽裴滿衣顫聲道:“你……怪不得你這麼主動來幫忙,卻是想學好了便不再需要我了?”
郝肆奕眉心猛地一揪,霎時目光如炬,狠狠地盯着裴滿衣,一字一頓地嘲諷道:“總是藏私的師父可不是什麼好師父!”
昔年受的委屈又一時紛涌心頭,又恨不得將這混蛋踢出屋去。想了想這是他的房間,於是郝肆奕決定自己出去。
裴滿衣在他身後哀聲道:“我不藏私,又怎麼留得住你?你在太虛谷六年,哪一天不是想着學到了能救你弟弟的方法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你可曾有一日真心想過留下?”
郝肆奕止住了腳步,嗤笑道:“留下?沒錯,若不是爲了救郝伍少,我又怎會隨你北上學醫?你明知我的心思,卻一再騙我,只爲將我留下。”他冷哼一聲:“留下做什麼?伺候你?供你消遣?你放心,回了江南我便問大哥要一千兩銀子給你,夠你買多少下人伺候你了!不夠再來問我取就是!”
裴滿衣怒拂衣袖:“你這養不熟的白眼狼!!”
郝肆奕猛地回過身,三兩步逼上前,鼻尖幾要與裴滿衣撞上。他眼中熊熊怒火,是裴滿衣極少見過的憤怒。
他冷冷地咬着牙迸出一個個字:“你以爲我欠你,我卻絲毫不覺得!你教我的醫術毒術我雖沒辦法還你,但我答應你,除了郝家人外我絕不用你教的東西治人害人,更不會教給其他人!你的確救過郝伍少,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報答你,要錢財還是官爵地位,我都可以給你!”
“另外,”他指甲嵌入掌心中,拳頭攥得骨節發白:“不是你養了我六年,而是我養了你六年!我十二歲的時候,你讓我自己學着做菜,卻不找人來教我,只讓我自行摸索。那段時間我嚐遍各種調料,有三個月舌頭都感知不出味道來。我數次燙傷胳膊,一肩燎泡,夜裡疼的十來天睡不着,這些我都沒有跟你說過。”
“我出診賺金,在谷外被野狼襲擊。你卻只知道抱怨我回來做飯晚了,我身後溼了一片的血跡,想來你也沒有看到。”
郝肆奕嘴角的弧度越來越甚,眼神卻越來越冰冷:“是了,難怪你捨不得我這徒弟,你若沒了我,怎麼活的下去?”
裴滿衣只覺口舌發乾,笑容苦澀:“你……爲什麼從來不說?”
“呵。”郝肆奕冷笑:“爲何要告訴你呢?師父?讓你多些笑話取樂嗎?”
裴滿衣滿心酸澀地搖頭:“阿奕,你太過好強。”
郝肆奕退開一步,將失控的神色收斂起來,淡然道:“我一輩子都尊你一聲師父。你若嫌我這徒兒不孝,要踢出師門,我自然也不會有怨言。”
他轉身向門口走去,卻聽裴滿衣近乎哀求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阿奕……我的心思你當真不懂麼?我……你……”
“對了。”郝肆奕絲毫不留情面地打斷道:“除了僕人,我會讓大哥買幾名伶俐的小倌讓你帶回谷去。”
說罷半分眷戀也無地推開屋門走了出去,空留一室餘香,與失魂落魄的鬼醫在屋中孑然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