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肆奕這輩子都不會承認, 曾經有這麼幾年,他真心崇拜過裴滿衣。
那時候裴滿衣也不過二十來歲,相貌算得上出衆, 靠着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名滿天下。
故當他提出要郝肆奕隨他回谷學醫的時候, 郝肆奕眉眼間雖是寫着忍辱負重, 心裡卻並非太過牴觸——能跟那人學到一身本事, 又能治好五弟身上的寒毒, 便是離家幾年又何妨呢?何況,他的哥哥姐姐們眼裡只有他的弟弟,他的離去, 恐怕得不到幾人傷心不捨。
至於到了太虛谷後裴滿衣將燒水劈柴煮飯鋤草等雜務全都丟給他做,郝肆奕已是悔之晚矣。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少年, 若裴滿衣是要教他習武, 這般差使也算有個由頭, 可惜裴滿衣僅要教他學醫;若裴滿衣是個稱職的師父,那他任勞任怨也便罷了, 可惜裴滿衣極度藏私。
郝肆奕入谷一年後,谷中草藥不曾識全,煮飯燉湯的手藝倒練得爐火純青。
便是如此,他也一直幻想着裴滿衣是有意歷練他。而他真正對裴滿衣失望,是在入谷的第三個年頭。
那時候郝肆奕已是十五歲的年紀, 骨骼長開, 不再是白若蓮藕的小娃娃, 絕代佳人模樣初成。他在醫術毒術上有些天賦, 雖說裴滿衣對於授藝一事十分摳門, 但他見縫插針地學着,在用毒上已頗有小成。
那天是雪後初晴, 郝肆奕清早推開門,鵝白的一片天地亮得他擡手擋了擋,待眼睛適應後將手放下,忽見不遠處一個白衣男子牽着一個垂髫少年走近,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裴滿衣喜歡未長開的漂亮小少年,這一點郝肆奕早就曉得。譬如當年鶴翎派遭敵對門派下毒,派中七十五中性命垂危,當時正在鶴翎派附近的裴滿衣不願捲入江湖紛爭,垂手不管。鶴翎派只有十一歲的小弟子偷偷跑到裴滿衣所住屋外跪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裴滿衣二話不說立刻趕去救人。便是郝伍少這樁事,也是當年裴滿衣見郝肆奕生的可愛才願意出手救治。
等裴滿衣領着那孩子走近,見郝肆奕站在門口,便隨口解釋了一句:“這是你太師父故友的孩子,名叫史義。他父親去了南疆,託我照顧一陣。”
郝肆奕垂着頭,低低應了一聲,扭頭進屋去了。
不出郝肆奕所料,裴滿衣對年僅十歲的史義的確是放在心尖上喜歡,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說,每天閒暇時間都用來陪他玩耍,整天怕他凍着渴着餓着。原本他心情好時還會逗弄郝肆奕,自史義入了谷後,郝肆奕便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可無,是那一大一小都對他視若無睹;可有,是少了他,那一大一小都將過上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
這些也都罷了,更可氣的是史義嫌谷中無趣,想要學醫打發時間,裴滿衣二話不說就捧出了平日藏得極其嚴實、生怕被郝肆奕偷看了去的典籍任史義挑選。
這日郝肆奕採完藥回來,谷中雲深處的溼氣入了骨,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的打着,形容好不狼狽。
他存放好藥材,又要趕去做飯,路過院子的時候恰見小史義坐在躺椅上看書。厚重的雪白狐裘將小少年裹成一團,只露出一個圓滾滾的小腦袋,翻書時都要費好大力氣將胳膊從狐裘下掙出來,模樣好不滑稽。
郝肆奕想起遠在揚州作威作福的郝伍少,會心一笑,緩步走上前:“你在看什麼?”
小史義入谷已有幾個月,對郝肆奕這顏如渥丹卻又鎮日板着臉的小哥哥又喜又畏,聽他主動發問,忙受寵若驚地舉起手裡的書冊。卻不當心小手一鬆,將書落到地上。
郝肆奕低頭一看——《太虛本草經》,太虛谷中至高醫書。
是夜,裴滿衣和小史義都餓了肚子。
——鬼醫老裴那做牛做馬了三年的獨門弟子郝肆奕,離谷出走了。
裴滿衣足足找了十天才在太虛谷外杜氏村中的地藏王菩薩廟裡找到了小徒弟。
郝肆奕身無分文,手裡只拿了本從小史義那搶來的《太虛本草經》,這十日來不知是怎麼過的,面黃肌瘦,雙眼卻炯炯有神。
裴滿衣心疼壞了,要將小徒弟帶回去,郝肆奕卻說什麼也不肯跟他走。
裴滿衣虎起臉威脅道:“你不跟我回去,你弟弟的藥我便不給了。”
郝肆奕明顯露出猶豫的神色,不一會兒,眼中竟噙起了淚花——裴滿衣和他相處三年,從未見他哭過一回。
實則裴滿衣並非不疼小徒弟,只是此人性格十分惡劣,郝肆奕愈是表現的滿不在乎,裴滿衣便卻喜歡欺辱他,想看他哭泣討饒的模樣。
而如今小徒弟真的要哭了,裴滿衣卻已心疼的不行,將他摟到懷中連聲哄道:“莫哭,莫哭,都是師父的錯。跟師父回去,以後師父再也不欺負你了……”
郝肆奕惡狠狠地將他推開,擡袖抹了把眼睛,悶聲道:“誰哭了!”
裴滿衣忙道:“你沒哭,你真的沒哭!”
郝肆奕將頭一別,恨恨道:“你不教我學醫,只讓我幹活,我不要跟你回去!”
裴滿衣連忙哄道:“你想學什麼,回去之後我都教你。《太虛本草經》今晚我就給你講。”
郝肆奕道:“你教我怎麼治小五的寒毒,我就跟你回去。”
裴滿衣臉色沉了沉。莫說郝伍少的病他治不了,便是治的了,他也絕不會教給郝肆奕——這少年北上學醫就是爲了他那弟弟,若治好了他弟弟,他恐怕是不屑再在太虛谷呆上片刻了。
裴滿衣打起了哈哈:“伍少的病絕非一兩日能治好。這其中關竅,我也說不清楚。你隨我回去,我細細教你。”
郝肆奕瞪着裴滿衣,滿臉寫着不相信,卻還是跟他走了。
史義不久後便要離開,裴滿衣倒也沒太過不捨,送了他一隻珍貴的血蟾蜍,將他送出谷去。
史義走後,裴滿衣的全部注意又放回了小弟子身上。
“這味藥裡要加多少麝香?多少桂皮?”郝家小四第十五次配藥失敗,捧着一碗藥渣去找師父。
裴滿衣眼睛也不睜,睡在躺椅上悠哉悠哉地打着扇子:“想知道?”
郝肆奕板着臉:“……”
裴滿衣嘿嘿一笑,慢吞吞道:“哎呀,天氣熱啦,晚上沒人幫我打扇子,睡不安穩喲……”
“……”
一碗藥渣嚴嚴實實地扣在鬼醫臉上。
是夜,郝肆奕還是爬上了裴滿衣的牀。
他扇了約半炷香的功夫,手臂酸脹,聽裴滿衣呼吸靜謐悠揚,知他應是睡着了,便沒好氣地將扇子往地上一丟。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也懶得爬回自己房間去,見裴滿衣身側位置空得很,倒頭就睡。
待郝肆奕睡熟後,裴滿衣緩緩睜開眼睛,伸長胳膊將地上的扇子撿了起來,輕柔地爲小弟子扇涼。
郝肆奕睡的舒服了,喉間輕輕哽了一聲,裴滿衣打扇的手立刻抖了一抖。
郝肆奕咂咂嘴,睡顏一如幾年前的軟糯可愛,人畜無害。裴滿衣歡喜的心肝都顫了,低下頭親親小徒弟的鼻頭,小徒弟沒反應;又親親小徒弟的臉頰,小徒弟還是沒反應;再親親小徒弟軟軟的紅脣,小徒弟蹙蹙眉,翻了個身。裴滿衣不依不饒,色迷迷地湊上去又在小徒弟脣上舔了兩口,多想撬開他的脣好好品嚐甜津,自知後果將是得不償失,只得就此止步。
如此這般又過了三年,郝伍少帶着韓輕嗣北上求醫,兩人平靜的日子就此被打破。
那個時候的郝肆奕已長成了姿容絕世的模樣,裴滿衣行走江湖許多年,閱人無數,在遇見星宿宮宮主江顏逸之前,着實沒見過比自家小弟子更俊俏的男人。然便是見了江顏逸,江顏逸那種那種太過強大的氣場也並非每個人都能喜歡。
再過兩年,江顏逸身死,郝伍少解了九星七耀的毒,韓輕嗣沒了武功,一切也與太虛谷這對師徒再不相干。
裴滿衣對於回不回太虛谷一事並無執念,唯一的執念是怎麼將小弟子拐到手——初遇時郝肆奕只有十二歲,裴滿衣下不去手。好容易養大了,小弟子對他卻越來越不屑。唉,養大的孩子不可靠啊——雖然郝肆奕堅持認爲是自己將自己養大並且順便養了裴滿衣六年。
他在揚州郝家賴着不走,郝大富念着他救治五弟的恩德而將他奉爲上賓。郝肆奕倒也不曾認真趕他走,只是鄙夷了一下鬼醫臉皮的厚度,也就任他在自己隔間的屋子裡住下了。
這般又過了一年多,京城裡的郝貳文發回一封信,說恩師顧丞相病重,想請鬼醫前來救人。
於是郝家小四理完行裝,帶着師父上路了。
顧丞相得的卻不是什麼普通的“病”,既然郝貳文勞動鬼醫出手,雖信中語焉不詳,二人也能猜到恐怕顧相是被甚麼人投了毒。
到了京城一看,顧相果然只剩一口氣在,裴滿衣雖盡全力將人從閻王爺手裡搶了回來,老丞相也已全身癱瘓,這輩子再站不起來了。
敢向當朝丞相下手的絕非凡人,郝肆奕擔心哥哥安危,勸他辭官歸鄉,郝貳文卻說什麼也不願意。
如今郝家五子中,大哥一人留在揚州做生意,娶了兩房妻妾,頭一胎明年開春就要出生了;二哥入京當了官,也有了自己的抱負;三姐跟在她師父身後到處跑;五弟拋下一切跟着小情兒入山林隱居……
僅有自己,茫然不知歸宿何方。
郝肆奕正傷感間,裴滿衣適時涎着臉湊了上來:“我想起身上還有一隻能解百毒的血蟾蜍,你二哥他……”
郝肆奕睨了他一眼。
裴滿衣理理衣服,裝模作樣道:“哎呀呀,天氣冷了,晚上也沒個暖牀的……”
“啪!”一扇子敲在鬼醫腦袋上,郝肆奕扭頭就走。
裴滿衣垂頭喪氣地嘆了幾聲,忙拔腿跟了上去。
是夜,郝肆奕躺在被鬼醫捂暖的被窩裡,看着鬼醫一副委屈小媳婦的模樣在冰冷的木板上鋪牀打地鋪,突然輕聲喚道:“師父……”
裴滿衣全身一僵,不敢置信地轉頭過:“你叫我什麼?”
這時候郝肆奕已收起了瞬間的溫柔,冷着臉面無表情道:“裴滿衣,你爲什麼不再收一個弟子?”
裴滿衣攤了攤手,老氣橫秋地嘆道:“不成吶,不成吶!師門祖訓,每人一生只能收一個徒弟,不管好壞,這輩子都認啦!”事實上,師門從來沒有這樣的祖訓,裴滿衣的太師父就收了兩個徒弟。
郝肆奕一時糊塗,沒能拆穿他的謊言,怔忡地問道:“……是嗎?”
裴滿衣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你不肯隨我回去繼承衣鉢,我又無子嗣,便只能賴着你替我養老了。”
郝肆奕微微蹙眉,半晌不語。
過了一會兒,郝肆奕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小了。”
裴滿衣怔了半晌,莫名道:“什麼?”
郝肆奕平靜地問道:“裴滿衣,你爲什麼喜歡我?”
裴滿衣又怔了一會兒,竟紅了老臉,囁嚅道:“這……這……我……”
郝肆奕翻了個身,背對他躺着。
“你的血蟾蜍留下給二哥。回去的時候繞下路,我想去看看小五。”他頓了一會兒,又道:“揚州郝家還缺個聘用醫師,你的衣鉢沒人繼承了。每月領的月錢,尚夠你……夠我們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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