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她提起過這種心態,她很理解。”在堅決地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注視着我,再次沉默下來,他的頭在不自覺地向後仰,彷彿這樣才能將我完全納入他的視野。
“我不懂你有什麼可內疚的。”他眯着眼睛,像是這樣才更容易把我看透。
我避開他的眼神:“我覺得該讓你付出全部感情的,是林老師的……不,是你們的孩子。”
“可這並不矛盾。”
“我不值得你爲我付出這麼多的感情。”
“已經付出了。”他的語氣硬邦邦的,“難道要強迫我收回來集體銷燬?”
我被噎得無語。他說的都是真的,每一句話都是。那些字是從他心裡一個一個蹦出來的,我比誰都看得清楚。
“你說你們的孩子該叫我什麼?”
我能感覺出他的頭頓了一下,擡起時很慢,以至於四周的空氣都沒有起伏。
“當然是姐姐。”他的語氣裡帶着疲倦與毫無防備時纔會有的慌張。
“那等到她長大之後問起我來,嶼叔怎麼解釋……我的存在?”我知道我又在自虐了,就像小時候總喜歡撕開傷口的結痂,讓鮮血伴隨着疼痛一起涌出來,然後再結痂,再撕開。剋制不住的惡趣味讓忍受與享受疼痛成爲習慣。然而當我問出那句話的時候,那股來自心臟的猛然**讓我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傷疤的面積與厚度,它已經生長進肉裡,而我卻還以爲那不過是表面薄薄的一層。
“經常不回家,不叫你爸爸,等她長大一點兒會意識到我們甚至連姓都不一樣……到時候嶼叔怎麼解釋?”儘管“內心”往往被用於表達抽象的概念,可我還是切切實實地疼了起來,甚至連聲音都變得有些發飄。
“說實話孩子,我現在不太能理解你的一些想法。我不清楚愛你和愛別的孩子有什麼聯繫,我也不清楚爲什麼愛別的孩子就要放棄愛你……你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沒有什麼人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懂嗎?”
他還是懂我的,儘管我已經長到了讓他難以掌控的地步,可他還是猜出了百分之四十的真相併且用百分之百的溫暖化解我心中的彆扭。而不得不承認,無論以後又發生了些什麼,至少在那一刻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的話,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放棄之前所有的委屈與彆扭。
我攥住他的手指,眼淚落下來:“我都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所以就別再說傻話了。”
我靠着他的肩,鉤起他的小指放在膝蓋上晃了幾下。他將我緊緊攬在懷裡,一聲深深的嘆息從他的胸腔發出——他了解到了我作爲孩子而非成人的那一面。他以爲我僅僅在爲那份即將被分享的父愛失落,卻不知它不過是失落的催化劑,而非根源。
可是他的安慰已經讓我心滿意足了,那是一種由心向四周而去的舒適。痛苦過後突如其來的舒適海洛因般令人沉迷,我在那個瞬間決定向他更深一層地袒露內心。
“嶼叔,還記得我今天對你說的那齣戲吧。”
“當然。”
“你想聽聽最讓我爲難的情節是什麼嗎?”
“如果又讓自己難受就別說了。”
“可我希望你能幫我想想。”
我讓自己安靜下來,然後開始試着組織語言:“我覺得那個女孩很可憐,當父親選擇再婚的時候,她痛苦得要命。”我把自己當成了一隻蘋果,不緊不慢地削皮,怡然自得地切下一塊塊的果肉,但前提是必須要把果核藏起。他始終盯着地板,偶爾點頭,神情專注。我無法猜測他的內心。這段講述,我不知道他是會設身處地地考慮並從中發現某些端倪,還是僅僅把它當成一個故事。
我希望是前者,卻又不甘心是後者。
“然後呢?”他把頭轉向我,“這個女孩跟父親說起過麼?”
“我不知道她是否該坦陳這一切。”
“就是在爲了這個發愁?”
我點頭。
他想了一會兒:“那個父親性格如何?”
“他不太容易發脾氣。”
“他愛自己的女兒麼?”
“愛。”我假裝背過身去收拾東西,並且補充道,“他……他和你很像。”
嶼叔適時地拉住我:“如果這方面溝通不暢,以後會造成更大的隔閡。所以應該說出來,無論如何,至少該讓父親瞭解她的想法。”
“我也這麼想。”
“那爲什麼不寫下來?”
“我怕……”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把自己帶入,“我怕那個父親,還有父親的新妻子會不理解這種感情,或許他們會認爲它……很奇怪。”
“只能說你還不能體會爲人父母的心情,”他拍拍我,“如果那位父親真的像我,你就完全可以讓那個女孩說出來,不需要任何顧慮。”
“嶼叔說得對。”血液全部衝到了我的大腦,我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得莫名其妙但我還是轉過頭去,我前所未有地希望能夠得到一個激烈的回饋——說實話我並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或許只是一個長久的擁抱。
可是什麼都沒有。
嶼叔依舊以那副千年不變的平靜神色迎接了我,仔細觀察其實不難發現他顯得疲倦甚至憔悴的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欣喜,他的眼睛在燈光下變得很亮,像是有一顆水滴不小心掉落進去。他其實是在爲自己還能在學業甚至事業上對我有所幫助而高興,可當時我對這一切的理解顯然偏了一步,或者更多。
“你說父母真的都能理解麼?”
“能。”
“你確定說出來不會有問題?”
“我確定。”
我深深地注視着他:“那什麼時候說呢,兩個人一起吃早飯的時候可以麼?”
他微笑:“那就看你的情節安排了。”
多年後我依舊記得那個夜晚。星辰和月光穿過涼雲,在兩扇窗簾的縫隙之間停留,那種幾乎只停留在鄉下和小說裡的刺目光線像是要逼迫我羞愧地把頭別向一邊,而我偏偏直視着它,連眼睛都不眨。沒有人會知道在那個夜晚我究竟給過自己多少暗示,難以抑制的莫名興奮從體內的泵裡噴涌,噴灑,我幾乎一夜未眠,只等天明。
醒來已是五點,天空灰濛濛的,在漸黃的梧桐葉的映襯下更顯得了無生氣。我拖着行李箱走出房間,前腳剛邁進餐廳就不禁愣在原地。
林紫蘇笑盈盈地站起來:“十分鐘之前就想叫醒你,可葉嶼不讓。”她邊說邊打了個哈欠,映着天光我看到她的嘴脣旁邊生了幾粒小疙瘩。
嶼叔坐在一旁:“過會兒還是我開車送你去機場。來,先坐下吃飯。”
我木然地回答:“哦,好。”
“我跟汀汀坐,”她邊說邊把我用力按在離她最近的椅子上,指着桌上大大小小的盤子,“這些都是你嶼叔做的。要不是你回來了,他平時都不會做這些。”她邊說邊衝我擠擠眼睛,眼角的小細紋是放射狀的,收攏在離眼睛最近的那塊皮膚上——這個細節讓我莫名地想起韓阿姨——在我稍顯成熟的今天,忽然佩服起她的聰明以及對一切洞悉的透徹。
韓阿姨沒有堅持到最後,或許她覺得那是一種不必要的執念。當聰明與婚姻在一起時,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聰明”本身就是一種宿命,太聰明的女人雖是尤物,卻往往令男人敬而遠之。
站在如今回想當時,其實通過嶼叔在離婚之後依舊同韓阿姨保持聯繫以及他出人意料地再婚便不難判斷,他無非是走了像大多數男人一樣的路線,把聰明女人當知己,娶普通女人做妻子。他也有着作爲男人平凡甚至平庸的一面。
“其實嶼叔一個人送我就夠了,你該多睡會兒。”
“這是我們結婚之後你第一次回來,怎麼說也得告個別不是?”
嶼叔在一旁笑道:“心真細。”
“女人心,海底針,”林紫蘇白了他一眼,“你不喜歡?”
嶼叔擡擡眉毛,看着桌子笑道:“當然喜歡。”這四個字就像含在他的嘴裡那樣,極其模糊地滑了過去,彷彿是一種“既想被該聽的人聽到,又能被不該聽的人忽略”的處理方式。可它還是在我耳邊鄭重其事地引爆了。
幸好嶼叔沒給這場任何延續的時間,視線落向桌上整齊擺着的三盒牛奶:“不喝就冷了。”說完拿起其中一瓶遞到我面前。我剛要把吸管插進去,就看到他拿起桌上的另一盒奶。
他沒停頓,也沒注意到我的目光,然後便很隨意地把管****盒裡,遞給林紫蘇。我把自己的那盒牛奶往旁邊推了一下,轉手拿起麪包。
嶼叔迅速喝掉了自己的那盒牛奶:“十分鐘之後出發,時間夠嗎?”
我木然地起身:“我現在就吃完了。”
林紫蘇失望地嘆了口氣:“可我熱的牛奶你還沒喝呢。”
嶼叔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時間還早,把牛奶喝了。”他是出於好意,可卻讓我覺得那不過是爲了討林紫蘇歡心而說的。
我很堅決:“我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那就路上喝。”他邊說邊從衣架上抓起一件衣服搭在胳膊上,順便將牛奶丟進我的包,拎起我的行李箱。
我跟在他的身後,只覺得被陣陣外涌的眼淚和噁心弄得頭暈目眩。將昨晚的那些話稱爲海洛因和麻醉劑是因爲我清楚它們遲早會失效,可我沒想到它連最基本的十二小時都沒撐到。
走到玄關,我忽然聽見林紫蘇在臥室叫了嶼叔一聲。嶼叔停頓一下,放下行李箱進了臥室。我以爲他要跟林紫蘇吻別,便把頭轉向一邊。
嶼叔從臥室裡走出後手裡拿着一張卡,笑着往我的上衣口袋裡一塞。我知道那是什麼。“上個月的生活費還沒用完。”我把它取出,遞回去。
“這不是生活費。”嶼叔解釋,“裡面的兩萬塊錢是我跟紫蘇分別存進去的。現在不比以前,沒什麼能幫到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合計了一下,覺得這種辦法最可行。”他尷尬地笑了笑,調侃道:“我承認這方式有點兒庸俗,不過人老了,創造力也跟着下降。你得理解我們。”
“我不要。”聲音出來之後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它就像一枚冰錐,冷而尖銳。
嶼叔一愣,我甚至覺得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抖了一下:“爲什麼?”
“因爲我現在已經可以自己賺錢了。”
“這並不矛盾,孩子。我們知道你現在賺了一些錢,甚至可以養活自己也不成問題,但你畢竟還是學生——當然,我無意強調你必須要好好學習或者別的什麼,我們只是不願意看到你在本不該爲了生計忙碌的年齡而四處奔波。這些錢至少能讓你在累得不想工作的時候,讓自己放鬆一些——你知道每個人都會遇到這種情況。”
從我回來開始,他就在反覆提起“我們”這個詞。我不知他想借此暗示什麼,或者只是隨口而爲,可這個代詞的出現總會讓我覺得噁心。
“我都說了我不要。”我想緩和語氣,可說出來的話更加冰冷。
“能告訴我原因嗎?”
林紫蘇從臥室裡走出來,她看着我又看看嶼叔:“怎麼了你們?不去機場啦?”
“你問她。”嶼叔搖搖頭,嘆了口氣。林紫蘇輕輕扶住他的胳膊,又把頭轉向我。
就在她發問的前一秒鐘我重新開口:“我不想要你們的錢。”這充其量算是一句重複,可怕之處在於我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了“你們”兩個字。
林紫蘇顯然也愣住了,驚異中她露出一絲微笑:“天哪葉嶼,我還真是第一次知道汀汀也會這樣說話。”她望着我,幾乎是帶着有點兒調笑的口吻:
“你爲什麼不要我們的錢?不要我們的錢又要誰的錢呢?”
在此我不願重複自己緊接着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從嶼叔和林紫蘇的表情來看我明白在這場存在我臆想的戰爭中我贏了,贏在攻其無備出其不意,至少是初戰告捷。
林紫蘇那麼驚愕地望着我:“你怎麼會——”她沒再說下去,只是迅速側過臉,仰起頭看着嶼叔,像是希望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嶼叔眼睛裡的神采一下子黯淡,就像夕陽掉下去的瞬間:“你說的……是真的?”最後幾個字幾乎用氣聲發出。
我儘量平靜地答道:“對。”
“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幾天。我們聊得很愉快。”
“如果沒有這張卡你準備瞞到什麼時候?”
“到我登機的那天。”
“爲什麼?”他的眼睛裡有隱隱的悽楚。
“因爲我不想讓您爲了這些事擔心。其實,我本想等到把這一切都辦穩妥了之後再坦白,畢竟我已經是個成年人,這些事自己完全可以應付得來。可剛剛發生的那件事讓我意識到如果,如果我繼續隱瞞下去,也許您還會像以前一樣給我錢,我不想讓您再破費。”不由自主地,我就把人稱代詞改成了“您”。這幾乎可以稱之爲我的必殺技——處於戒備狀態時,我會在細節處把人傷得一塌糊塗。而我對此又往往全然沒有意識。
“不想再破費……”他的語氣像疑問,更像低語。忽然他的右手用力按住太陽穴,眉毛不由自主地蹙在一起,扶着餐桌慢慢坐下。我知道他又在頭痛了。剛欲上前,林紫蘇就來到身後幫他按摩,間或會輕聲問句“好些嗎”,無論語氣和手法皆非常熟練。
於是我只能冷冷地注視着他,答道:“是。”
頭痛慢慢消退,林紫蘇殷勤地幫他擦去額上的冷汗。他擡起頭:“你在怕我不放你走?”
他深吸一口氣:“其實你的選擇不錯,在美國,會有比現在好得多的環境,和生活。”
我依舊在沉寂。沉寂意味着我明白這樣的做法會讓他受盡折磨。我也明白他的心,他此刻一定像我得知他結婚消息時一樣,既想第一個提出反對,卻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更何況他從沒有、也從不會要求我什麼。
我重新拎起行李:“我自己坐車去機場。”
“我送你。”他試圖接過我的行李。我掙扎:“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
“也浪費不了幾次了。”他低低的聲音忽然在我耳邊炸響,我停止掙扎,直愣愣地看着他,眼淚幾乎洶涌。他並沒有看到,只是從桌上拿起那張卡,重新放在我的上衣口袋裡,用同樣低沉的像被霧蓋住的聲音道:“這個也收起來,別爭,”緊接着補充道,“我以後想破費都難了……”
說完就拎着行李走出門。
我坐在車子的後排佯裝欣賞窗外景色。一路上嶼叔沒說一句話。到了機場之後,他幫我把行李從後備箱拿出來。我低着眼睛不敢看他,拿到行李後低聲說句“再見”就要領登機牌,卻忽然聽到他在身後叫我:“汀汀,你稍等會兒。”
“去美國之前來個電話,如果不想打,發短信也行。至少……得讓我心裡有數。”
“嗯。”
“你留在家裡的東西,有什麼需要帶走的,過段時間我給你寄過去。”
“嗯。”
“無論在北京還是美國,都把自己照顧好。別總熬夜,那太傷身體。”
“嗯。”
他鬆了一口氣:“那就快去登機吧。現在這個點可能已經沒有前排位置了。起飛時如果後排顛簸得厲害,別怕,那很正常。”
我點點頭,拖着行李進了候機大廳。就在他剛剛跟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但很多從我面前走過的人都會奇怪地向這邊掃一眼。
那些不明就裡的眼光嶼叔沒有看到,他只看到了我的背影,卻沒看到我爬了滿臉的眼淚。也沒看到那盒在下車之前,最終還是被我放在了座位上的牛奶。
我的弦繃了一路,終於在回到雨徵的住處之後徹底鬆懈下來。我無聲地倒在一進門左邊的小沙發上,把墊子抱在懷裡,用力地揉扯着。
宋雨徵從臥室裡走出來時胸前的衣服上沾滿顏料。他來到我的身旁然後慢慢坐下,一襲黑衣黑褲讓他看上去像個瘦削的影子。他低下頭看了我一會兒,猶豫着把沾滿顏料的手往身上蹭了蹭,把遮住我眼睛的額發撥開。
我衝他一笑:“是大獲全勝。”見他一臉不信,我只得無力地補充:“至少沒丟人。”
他點點頭。
“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怕自己沒出息再回去找難受,所以乾脆把路全堵死,一條不剩。”
他用疑惑的神情望着我。
我嘆了口氣,衝他一笑:“我告訴他們,我姨媽從美國回來了,她有意把我帶去美國,而我也答應了。他們,就相信了。”
宋雨徵終於說了我回來之後的第一句話:“難道他們一點兒都沒懷疑?”
“要是你也跟家人幾個月不聯繫,保準你說什麼他們信什麼。”
“所以你就拿準這點了?”
“我還拿準了他絕對不會阻止我。”
“爲什麼?”
“因爲……姨媽的確跟他提過這件事。他其實一直在爲此痛苦。”
“你這招兒可真夠狠,比我當年當着父母的面兒把錄取通知書撕了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