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返鄉
1292年春
塞浦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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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咆哮聲讓傷痕累累的騎士平靜了下來,他皺着眉頭看着不遠處的碼頭,三艘單桅帆船停泊在港口,船帆上印有紅色的十字架。
僕人和碼頭工人在船旁匆匆忙忙,爲之後長達數月的航行精心準備着船隻:他們將水、食物、衣服、乾草、武器和香料運上舷梯。
威廉·巴託以熟練的動作給他的馬兒套上馬具,每次掛上馬具後,他都會向懇求馬兒的原諒一樣在它的耳邊說些甜言蜜語。
在他騎馬前去港口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他那簡陋的莊園,稍低一點的禮堂,以及在微風中翩翩起舞的植物,他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這些東西了,他將永遠地離開這片土地。
“我要怎麼樣才能讓您留在這裡,大人?”走到他身邊的白髮僕人難過地問道,“沒有你,我們該怎麼辦?”
威廉沒有回答,只是對老僕人鼓勵地笑了笑,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肩膀,他哪怕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下去。
當他回憶起小時候對聖地的渴望時,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
他離開家鄉,拋下過去並進入一個新的世界開始新的生活,那時他只有十五歲。他成長爲一名侍從,隨後是一名騎士,他已經經歷了各種驚奇與恐怖。
作爲一名騎士,他幾乎走遍了聖地的每一個角落。他參加過戰鬥,結識並失去了朋友。他自己的家族在他、他的父親、祖父甚至曾祖父之前就得到了巴託這個姓氏。
他知道很多可怕和恐怖的事情,那些記憶彷彿如昨日一般清晰。他的眼睛暗了下來,喉嚨有些哽咽,但只持續了一會兒。
威廉直起身子,走到門洞面前,將裹屍布抽到一邊,然後推開擋路的木凳子,向門洞外面望去。
“告訴我,”他靠的更近了,“那是你的父親嗎?”
對他來說,匈牙利的炎熱只是一種淡淡的溫和。他在馬鞍上伸了個懶腰,大口大口地聞着家裡的味道,塞爾達赫利的氣味很甜,從小到大他還沒有在空氣中聞到過這樣的香味,他早已經習慣了鹹味。
她比他小八歲,當威廉前去東方的聖地時,七歲的埃絲特與一個叫維達的男孩訂了婚,他們都沒有選擇:父親在第八次十字軍東征犧牲,他們的母親想給他們兩最好的生活。
但他同時也很害怕,因爲他看起來龐大無比、力大無窮,似乎一動指頭便能殺死自己。但他的眼睛閃着慈祥的光芒,儘管他的左臉上有着一道可怕的傷疤。
小男孩默默地伸出了手,他指了指小屋的遠端,那裡只有一個被破爛的裹屍布覆蓋着的門洞。
說着,他策馬揚鞭,不再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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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好你自己!”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上了馬。
陌生人的頭髮很長很黑,他那濃密的、修剪整齊的鬍鬚閃爍着汗水的光芒,男孩被他迷住了,他確定他看到的是一位天使。
他已經有二十三年沒有見他的妹妹埃絲特了,在威廉的記憶中,她還是個天真純潔的女孩。
於是,母親把埃絲特嫁給了一個貴族家庭,並把威廉送到聖地,管理他父親剩下的財產。但她自己卻生病了,在威廉還沒有到達墨西拿的海岸,母親便被肺病奪去了生命。
當威廉越來越接近他最後一個倖存的家庭成員時,他的心也開始砰砰直跳。唯一讓他擔心的是這個破舊的小棚子,這是他見過最可憐的地方。
回答他的聲音是一聲深沉的哼聲,但隨即又沒了動靜。威廉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然後一陣惡臭直接撲面而來,他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皺着眉頭繼續前進。
“主?”威廉看着老僕人疲倦又悲傷的眼睛,“哪個主?”
孩子用棕色的大眼睛瞪着他,他的嘴角低垂着,似乎不想在陌生人面前顯得害怕。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那雙髒兮兮的小手緊緊地抓着盆子,這讓威廉的心中充滿了憐憫。
“埃絲特!”他有些絕望地喊道,但這次什麼迴應也沒有得到。
威廉下了馬,把馬兒拴在一顆枯樹的樹幹上,然後猶豫地朝門口走去。一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在入口出吱吱作響,裡面被無聲的黑暗籠罩。
“大人!”馬裡提斯在身後問道,“您認爲主已經拋棄了他的地上王國了嗎?”
蒂博·高丹既衰老又懦弱,威廉對自己說,然後又立即對自己的想法而自責。回家是他一個人的決定,就像他當年決定來東方一樣,如果他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麼他只能怪自己,而不是別人。
他在兩天前就抵達了塞爾達赫利,但在興高采烈地騎馬進入家族莊園後,他發現裡面全都是陌生人的面孔,根本不知道他的妹妹和妹夫是誰。他被迫在一家旅館裡過夜,在憤怒和焦慮之下倒在一張不舒服的牀上睡覺。
“你能告訴我的你的母親在哪裡嗎?”威廉問。
小屋裡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排泄物、尿液和嘔吐物的味道,威廉簡直不想相信他的妹妹竟住在這這種骯髒污穢的地方。
1292年,聖雅各布日(7月15)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他妹妹的家庭生活困難,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賣掉了莊園。他們躲在塞爾達赫利的一間經不起任何風吹的小茅屋裡。
下一刻,寒冷和麻木便被另一種東西取代,一種兇猛的,令人發狂的憤怒。無奈與仇恨在他的靈魂深處如火山般爆發,他從掛在腰帶上的劍鞘拔出長劍,發瘋似地開始砍着他周圍的空氣。
“埃絲特?”他一邊敲門一邊沙啞地問道,“有人在嗎?”
現在好了,我們已經爲此受到了懲罰,這是罪有應得。戰爭已經結束了,阿卡已經淪陷,馬穆魯克人很快就會把我們全部趕回西方,聖戰已經失敗了……”
突然,他的身後傳來一個微弱的嘎嘎聲響。威廉轉身並將手伸向腰間的劍,但當他看到聲音的來源時他的身體立刻放鬆了。
他打了個寒顫,慢慢地,一股顫慄貫穿了他的整個身體。威廉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他的頭腦開始麻木,整個世界都在圍繞着他打轉。
“這不應該是這樣的,巴託大人。”老僕人問道,“您爲什麼一定要走?”
“你叫什麼名字,小傢伙?”他用他能發出的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地問道,生怕驚嚇到了男孩,他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外甥。
“埃絲特?”他喃喃自語地呼喚着他妹妹的名字,彷彿在等待着回答,彷彿像聽到這一切都是個誤會,但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塞爾達赫利,匈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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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匈牙利的夏天干燥炎熱,塞爾達赫利的居民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烤爐裡的一條麪包,但威廉·巴託對襲來的太陽光線不屑一顧,他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熱,他知道生活在四十天才下一場雨的地方是什麼感覺。
在外面,一顆老核桃樹爲無人照管的院子遮陽,在其底部,威廉看到了一個小土丘和一個簡單的木製十字架,土丘上有幾朵已經枯萎了的花。
他終於邁出了他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地向墳墓靠近。“埃絲特!請原諒我沒能在你身邊,請原諒我沒有照顧好你!”
男孩點了點頭,但沒有一絲聲音從他的喉嚨裡出來,他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從手到腳都是有鐵鏈環製成的衣服,看着他披着的厚重斗篷和胸前如燃焰般火紅的十字圖案,看着他腰間掛着的匕首和長劍。
“蒂博·高丹(Thibaud Gaudin)說,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馬裡提斯反駁道。“按照大團長的說法,我們還是可以奪回失地的。”
他穿着破爛的衣服,頭髮打着結黏在頭皮上,鬍鬚蓬亂又骯髒。儘管心中已經是下午,但這酒鬼還陷在深深的醉夢之中。
但威廉·巴託並不太在乎天氣,在離開了二十三年,又旅行了近五個月之後,就連他的馬兒在回家的旅程中泥濘都積到了脖子上他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他回來了。
“看到那三艘帆船了嗎,馬裡提斯?”他指着下面的港口和在水面上搖晃的單桅帆船,“神父、騎士、侍從、騎手、僕從……我們都很快要回家了。就算現在不動身,他們也會在下個月,或者下下個月回去。
“不,”他低聲對自己說,他的雙腳被牢牢地紮在地上,根本無法靠近那座墳墓,他很清楚那裡面埋的是誰的屍體。“不,那是……不可能的……不!”
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看見身邊有一個正在酣睡的男人,他趴在一個破舊木箱上,手腳懸空,胸前放着一個空酒瓶。
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正在角落裡玩着一些盆子,威廉的心猛地一跳,他靠近孩子,並彎下腰。
就連大團長大人也意識到了他和我們在這裡已經什麼都幹不了了,否則他爲什麼要把這個島賣給呂西尼昂的居多?”威廉捏了捏這位忠誠僕人的手,然後將他拉近,緊緊地擁抱了他。
“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聖地,馬裡提斯。”威廉憂鬱地說,“我們玷污了它,我們蹂躪了它,我們扭曲了它。
這裡和東方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威廉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太陽的光芒又一次照在他的頭上,但他只是享受般地眯起了眼睛。
威廉將目光投向天空,高高舉起武器,彷彿要與上帝本人決鬥。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他咆哮道,他喉嚨的血管緊縮,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瘋狗一樣噴濺着口水。“我把我的一生都獻給了你!爲什麼?爲什麼?!”
他的雙腿沒了力氣,跪倒在地,但雙眼仍然盯着天空。
“這就是我應得的嗎?我爲你做的還不夠嗎!?”他繼續瘋狂地咆哮着,他的胃與喉嚨像是被寒冰般的雙手捏緊。“去死吧你,該死的!”
最後,威廉再也無法忍受撕裂他內心的痛苦,他倒在了他妹妹的墳墓上,墜入了黑暗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