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並不答話,只半退開一步,轉頭看向彭莽。
楊其誕可以不給這位彭知縣面子,他卻不好不給。
然而裴繼安看彭莽,彭莽卻也回看向他,還使了個眼色,那眼中的意思,分明是把問題推給他來回答。
“圩田、堤壩之事,所涉甚廣,彭知縣只知宣縣一地,其餘縣鎮,自有各地官員任管,如若想要並聯三縣,還待要知州牽頭,宣縣不能擅自做主,想來彭知縣也要等州中給復,按著知州意思行事。”
聽他把話說完,楊其誕的面色纔好看了些,卻仍舊有些不滿,道:“既如此,你那堤壩兩邊爲何要留有接口處?”
一面說,一面又指著桌上圖繪處的幾個地方。
楊其誕爲官多年,又不是彭莽那般混日子的,自然不那樣好糊弄。他監過堤壩、修過水利,至於屯田之事,也多有經驗,拿著宣縣圩田同堤壩的圖繪,不用旁人多做解釋,就能看得懂。
裴繼便道:“堤壩年年都要修繕,留得前後接口,一來便宜將來遇得水事再做重修,二來卻也想著,若是此法得當,將來擴建……”
不待他繼續往下說,楊其誕已是打斷道:“裴繼安,你生於長於宣縣,這圩田來歷,不消我再細說了罷?”
他頓了頓,再道:“你爹當年想要修圩田,朝中反對聲四起,幾無一人同意,其中原因爲何,你難道不曾想過?”
說到此處,楊其誕的語氣便強硬了起來,道:“當年諸位官人的‘五不可’,放到如今,依然作效,若你單隻想要建宣縣圩田,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也過去了,左右影響不甚大,好好管控一番,不至於出事,可若是想並聯三縣,決計不行——你也不必再多費心思了。”
他也不管彭莽仍在邊上,徑直道:“回去之後,莫要好高騖遠,等有合適的機會,州中得了空,自有你的事情做。”
後頭這一句,楊其誕已經算是給了找補。
時隔數月,朝中風向漸明。
裴繼安前頭去得京城辦那公使庫印書之事,只短短小半個月,就把批文催得出來,引出偌大風波,人已是回來修了許久圩田了,宮中還是沒有半點反應。
換一個人去,怕是現在還在等國子監的批覆,那書還未必能賣呢!
這在楊其誕看來,結果已經是再明顯不過。
世家不復往日威風,天家威信愈盛,而朝廷裡頭兩府更是權勢滔天,看來天子頗有些提攜世家對付兩府的意思,不打算繼續對裴家趕盡殺絕。
既如此,爛船也有三斤鐵,裴家雖然只剩得裴繼安一人,從前人脈盡皆蟄伏,可只要他能湊到御前,憑藉其人能耐,遲早有重新得用的那一日。
考慮到這一點,楊其誕也願意給他挪一挪地方,調入州衙裡頭給自己辦差,如若可能,左右是個吏員,也好調動,將來自己轉官,還能帶走。
畢竟近三年來,雖然位卑言輕,可那裴繼安所作所爲,已是足夠引人注目。
這樣一個人,又有裴家在宣州的人脈,還是值得自己爲之冒一點風險。
至於調入州衙之後,能不能出頭,又如何出頭,就全看那裴繼安自己掙了。
在彭莽手下都能做出那許多成績,如果想要得官,壓一壓,拉一拉,不愁他不爲自己所用。
楊其誕自認已是給出了不錯的條件,只要是個聰明人,便應當知道如何順著杆子往上爬。
然而裴繼安卻不願意就這般放棄,忍不住勸道:“知州,若能並聯三縣,州中桑田、糧谷……”
他話說到一半,楊其誕就搖頭道:“你怎的如此倔強?一縣圩田我尚能做主,並聯三縣,一州大事,一旦文書送進朝中,沒個三五個月,也爭執不下來,按著舊例,不過一個‘不可爲’就打發了,不但浪費人力,還要給朝廷申斥,這般勞民傷財之事,能不做,便不必再做。”
對於楊其誕來說,建圩田、堤壩,於他有百害而無一利。
且不說他正當轉官之際,修得好了,不過錦上添花,可若是修得出了什麼毛病,卻能叫他前功盡棄。
從前壩毀官落的事情,發生得還少嗎?
況且宣州圩田之事,朝中早有論斷,若想再議,不知要付出多少力氣奔走,衡量得失之後,便知此舉實在不是智者所爲。
裴繼安不得不道:“雖如此,前次郭監司來得宣縣,卻也有問及並聯三縣之事,好似十分意動……“
郭保吉職銜在楊其誕之上,又是監司,監管一路,能專折遞往御前,平日裡沒少對州中事務指指點點的,私下還高過楊其誕的小狀。
一聽得裴繼安提起郭保吉,楊其誕的臉色就變了,只冷笑道:“他若是有心主事,我自然不會扯後腿——只是也要朝中同意纔是!”
他那話音裡冷冷的,還有幾分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彷彿正等著郭保吉往裡頭跳一般,又道:“你等他碰過壁,自然就消停了,不必多管!”
楊其誕一錘落定,也不再聽裴繼安多說,只道:“宣縣此處圩田,我不會攔你,三縣並聯之事,可以休矣!去罷!”
這邊端起茶來。
裴繼安見他待要送客,只得行了一禮,待要告辭。
彭莽進得門來半日,連話都不曾插上一句, 此時見得裴繼安要走,也提起屁股拍拍褲子,待要當先而行,哪知還未站起來,已是被楊其誕攔道:“彭莽留下,我有話與你說。”
*
裴繼安出得楊其誕的公廳,轉而去了文書公辦的廂房裡頭,順手取了最近州中給復。
一進得門,裡頭小吏就圍了上來,有幾個老吏員也擡頭笑道:“繼安來了?”
一面說,一面各自從自己桌案上抽得一份兩份文書出來。
裴繼安就從門口走得進去,一一收了衆人手上的批覆,每到一處桌邊,或同這個說兩句,或同那個聊一聊。
他從前被抽來州衙幫過忙,對得裡頭的吏員,不說個個,卻是大半都熟悉得很,此時回來,大家毫不見外,契闊閒話不停。
有個小吏便提議道:“難得繼安哥過來,不妨今日去鬆遇樓吃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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