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處耘皺著眉問道:“我妹妹一個姑娘家,你沒事尋她做什麼?”
鄭氏制止地叫了一聲“小耘”,復才責怪道:“怎麼好這麼說話的!”
郭安南則是好脾氣地笑了笑,一副不同他計較的樣子,轉頭與沈念禾道:“原是大人說要三縣並出房舍並糧谷,要我去看建平縣,只究竟一處要分多少份額,又要甚時做好,旁人俱是說不清楚,只叫我來問你。”
謝處耘聽他口吻,不悅之心更甚,只覺得這郭安南面上好似做得寬宏大量,其實說話、行事,好似全在暗暗給旁人透露出是“這人實在不懂事,不過我人好,不同他計較”的意思。
況且此處誰人不知道郭保吉是他爹,眼下還要一口一個“大人”的,叫爹不停,難道喚一聲“監司”會死麼?
他往日總聽廖容娘誇郭安南穩重踏實,在外小心謹慎,用來襯托自己魯莽不懂事,當日雖然不說什麼,卻心中早藏反感,此時見他如此,尤爲惱火。
謝處耘去宣縣衙門這許久,畢竟不是吃乾飯,又兼傷口疼得厲害,越發煩躁,張口便道:“我妹妹又不是小公廳中那等拿俸祿幹活的,這等事怎好來問她,要問也要去尋三哥,三哥不在,找張屬他們就是——難道滿公廳裡頭一個人也無,偏要巴巴跑來這裡!”
鄭氏等他把話說完了,纔不慌不忙地接道:“你這傢伙!仗著自己受了傷,旁人不好同你計較,卻在此處胡說八道的,等你三哥回來了,看他怎麼教訓你!”
又轉向郭安南歉聲道:“你莫要理他,他這一向不舒服,又正發著燒,見人就要刺幾句。”
郭安南連忙擺手道:“我與處耘便同兄弟一般,怎會計較這些!”
又解釋道:“繼安同張屬幾個都出去巡堤了,因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怕耽誤事,我纔來尋沈姑娘的。”
一面說,一面又對沈念禾道:“既是要趕著回去,我與你一同走吧。”
他這半點不把謝處耘說的話放在眼裡,謝處耘卻氣得不行,忙又同鄭氏道:“嬸孃,你也同去,我在三哥公廳裡放了一份東西,乃是庫房清點的規程,當日只做到一半,你且幫我取回來——三哥趕著要!”
鄭氏見他這一副唯恐沈念禾同郭安南單獨同行的樣子,只覺得事情越發往自己不想看到的方向走了。
她並不把郭安南放在眼中。
說一句難聽的,郭家兩兄弟加起來都比不上自己侄兒一個手指頭好。
可見得謝處耘這般表現,鄭氏卻是忍不住把心提了起來。
也不知道這是他平日裡隱藏得好,還是病時忽然察覺的。
如果他早有這般心思,過了這樣久,不知已經記掛到了什麼地步。
如果只是突然生出的,又能不能打消?
鄭氏活了三四十歲,是親眼見過族兄弟、表兄弟乃至親兄弟爲了女子反目成仇的,實在不想兩人爲此事鬧出嫌隙來。
凡事總講究先來後到吧?
人家小姑娘剛來時你只曉得吹鼻子瞪眼的,當日句句都毒得很,此時倒是上趕著湊過來的,天下間哪裡有這樣好做的買賣?
到底沒有確定,又有外人,她不好戳破,便站起身來對沈念禾道:“那我跟你們一起走一遭。”
郭安南的臉上本來帶著笑,此時笑意卻是不由得僵了一下,勉強應了一聲,忍不住道:“倒也不必嬸孃親自去取,叫個下人走一趟就是了,否則小耘一人在此,無人看著,也不怎麼妥當。”
謝處耘道:“有雜役在,況且我吃了藥,一會就睡了。”
說完還不忘轉頭叮囑沈念禾道:“你那一頭事情多得很,路上不要耽擱,否則旁人尋你尋不到就麻煩了。”
口中說著話,眼睛卻不離郭安南,彷彿全身的刺都豎了起來,有意無意就往他那一處扎似的。
沈念禾也看出來些跡象,只做不知,應了一聲,又叫了人進來囑咐了兩句,便不再耽擱,同鄭氏一同出得門去。
有鄭氏跟著,郭安南再有小心思也不好開口了,只安安靜靜去了小公廳。
沈念禾先給他把當日裴繼安擬的公文取了出來,笑道:“郭大哥若想查建平縣的份額,其實不用這般麻煩,等到得建平衙門,去尋當中官吏一問便知……”
一面說,一面把那一疊紙遞了過去。
郭安南聽得好笑,雖是竭力忍耐,看向沈念禾時眼睛裡還是帶著隱隱約約的輕視。
他漫不經心地把那厚厚的文書接過,也不去看,只勸說道:“我原就覺得你在此處十分辛苦,畢竟又是個姑娘家,不比尋常男子方便四處跑動,天生就更擅長內宅庶務,當要揚長避短纔好。”
沈念禾也不同他計較,只微微一笑,道:“多謝郭公子提點,我會好生思量。”
郭安南卻沒有察覺沈念禾對自己的稱呼由“郭家大哥”轉爲了“郭公子”,因要遞那文書,兩人間隔極近,不過三四步,正正好由上到下把她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粉脣如桃花花瓣一般,膚白勝雪,五官俱是長得恰到好處。
越離得近,看得越久,就越覺得驚豔。
況且她說話時腔調裡頭還帶著一點尾音,聽來溫柔極了。
郭安南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想到這一陣子晚上常做的夢,只覺得如果能得這樣一個美人在家,便是陋室也能變成溫柔鄉,如果用這管聲音再壓得柔得些,嗲得些,叫得狎暱些,當真是皇帝都未必能有如此豔福。
他原本不捨得放棄妻族的好處,又給裴繼安嚇了一回,已經有些偃旗息鼓了,此時見得沈念禾,又聽她說話,那小心思卻是死灰復燃了起來。
因要同沈念禾搭話,又想顯出自己能耐,他便道:“你年紀小,不知道事,若要分派什麼,不是發個文下去就能解決的,這不是做事的樣子。”
“便如同今次,單單一份公文,如何能起什麼效用?如若是交給我來處置,除卻下發文書,另也要各縣中派遣人過來,專設官吏同他們將此事要緊之處細細說了,再要人立下軍令狀,說明如若不成,如何纔好。”
他把沈念禾當做來此處打點雜碎後勤的,說起話來,很有些指點江山的味道。
“等到事情發派下去,還要使人去邊上盯著,時時回來稟告……”
郭安南說了一通,最後又補道:“你且看,譬如小公廳要給民伕安排住宿,要是我,便會告知建平要準備房舍多少間,這數目不能是實數,當要是個虛數,如若一百間,公文中就得定一百三十,乃至一百四十間也不爲多,留一點餘地出來備用。”
要一百,你總得給五十吧?
本來份額是五十,你同下頭說要五十,到了限時,說不得只給你二三十,如何夠?
可如果你同下頭說是一百一二,給你個五六十自然好,如果只給三四十,卻也差得不多。
郭安南在清洗縣做了半年多的官,很是學到了些縣衙胥吏、小官手段,心中其實覺得很有些厲害,只這樣的手段也沒機會同旁人去說,又覺得在父親面前拿不上臺面,可用來說與小姑娘聽,總是夠夠了,一時忍不住就滔滔不絕起來。
他平日裡踏實、謹慎的樣子,並不是本身就是這個性格,單純只是因爲想要叫父親同外頭人認可自己,稱讚自己,才刻意爲之,其實很願意也極喜歡引人關注,說著說著,就一發而不可收起來。
沈念禾聽他說了半日爲官行事之道,本還想畢竟是舊相識,又搭救過自己,多少要給幾分面子,可聽他在此處扮作踏實,實則吹噓,又實在是聽不下去,便道:“有郭公子在,想來建平縣中的房舍同糧谷不會再缺了。”
又道:“縣衙事多,我也不好多留你,還請路上小心。”
她忍了好一會,還是按捺不住,指了指那一疊文書,道:“如若遇得什麼不清楚的,請盡看這些公文便是。”
郭安南就笑了笑,那笑容裡很有幾分“我都懂,不必多說”的意思,道:“也不急,等繼安回來,我再問問細項纔好走,免得漏了什麼,兩處地遠,又要浪費時間多跑。”
沈念禾還沒有回話,邊上的李帳房卻是忽然插嘴道:“官人不知要問些什麼細項?咱們小公廳裡頭出去的公文都是裴官人審過的,樣樣都說得十分清楚,下頭拿了文書,照做便是,從未聽得要使人來問的。”
另一處趙帳房也道:“正是,官人若有話要問,不妨去隔間等一等,正好看看公文——不是我誇口,未必能挑得出旁的問題問哩!”
兩人俱是看郭安南眼熟,原見他身著官服,像是個有身份的,就不敢多說,可她們到底在知縣府上做過許多年,也自有見識,看他誇誇其談也就罷了,左右一瞧就是個才得官的,也不好要求太多。
可又見他對裴繼安做的事情並無半點看重,難免就不忿起來。
且不說裴繼安在小公廳上下極得人心,沈念禾同她們兩個在一間房,性情可愛,爲人也和善,最要緊術算上的才幹遠非尋常小官小吏可及,竟也被這樣挑剔,當真是氣也被氣得坐不住。
郭安南覺得這兩個帳房甚是沒眼力,因見她們都是女子,又有些嫌棄,還不願丟面子,也不去什麼隔間,當即將那公文翻開,只略掃了一眼,正要反駁,張了張口,卻是半日沒有說出話來。
他想要問的無非是小公廳分給建平縣多少份額的房舍同糧谷,截止日期在什麼時間,如若做不到,會有什麼處罰等等,可一看那蓋印下發的公文,那些個自認十分“細緻”的問題,全數就被壓得半點沒臉提。
裴繼安做事一向周全,他請其餘縣鎮幫著準備住所並糧谷,自然會早早就把相關公文發下,房舍多少間,其中住所多少、廚房多少、廁所多少、洗浴之所多少,地址最好要在哪一處,全數標註得十分清楚,細到極致——連村名、街巷都全數圈了出來。
須知雖然是要尋住宿,一縣之地極大,要是給縣衙隨意徵召,左邊徵用一間,右邊徵用一間,一來容易引發百姓不滿,二來太過分散,不利於管理,三來要是距離修繕堤壩、修造圩田的地方太遠,民伕耗費在路上的時間太多,也會耽擱進度。
除此之外,另有分派糧谷,其中柴禾多少、米多少、面多少、菜多少,甚至每日水多少,都有寫明,還要領徵徭役多少,每日負責劈柴、挑水、做菜云云,樣樣分明。
裴繼安自小跟著父親在江南西一路四處跑,後頭經商又跑了好幾年,在縣衙作吏三年,全是在底層打磨,對宣州上下熟悉極了,徒手都能把一路的輿圖畫得清清楚楚,點幾個地方給民伕做住所,對他不過是如臂使指一般,毫不費力。
眼下這一份公文被郭安南捏在手中,見得其中提及建平的地方,莫說挑毛病,說不得都站在那街巷的地頭上了,他還仍舊認不出來,如何能臧否半句?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怎麼限定得這樣死,樣樣都要求多到如此地步,叫下頭怎麼好做事!”
“也不盡然,眼下時間太趕,給的限定越細, 越能給做事的人省事纔對。”
一時外頭有人隔著門道。
那人口中說著,卻是行了進來,先轉頭看一眼沈念禾,確認她完完整整,並未受什麼欺負,復纔看向郭安南道:“聽得外頭人說有人急著找我,卻不想竟是郭兄,有什麼話,先來我這一處說罷。”
左右趙、李兩個帳房頓時鬆了口氣,眉開眼笑道:“裴官人回來了。”
裴繼安只向她們頷了頷首,道:“你們忙自己的去,不必管我。”
他也不管此處當著郭安南同兩個帳房的面,卻是自袖子裡摸出兩枚東西來,放去沈念禾面前的桌上,道:“正好路過河邊遇得兩個行商,順手選了這兩枚,給你拿著玩。”
轉頭又當先一步,引著郭安南跟自己走,口中還催道:“郭兄那一處事情實在要緊,半點不好耽擱,不知有什麼要問的,快些處置乾淨,務必早些去建平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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