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
暮色漸起。
眼看天都要黑了,外院還沒有什麼響動,鄭氏半就向沈念禾道:“咱們先吃,不等那兩個了——飯菜都要涼了。”
沈念禾正要說話,外頭“吱呀”一聲門響,又有人聲,不多時,謝處耘抖著手中油傘上的水珠走了進來,嚷嚷道:“嬸孃,今日有什麼吃的?我餓得肚子疼!”
鄭氏見他肩袖、褲腳溼了一半,忙道:“飯菜都好了,你先去換件衣服再來——外頭下雨了?”
又往後頭看了一回,問道:“你三哥呢?”
謝處耘把傘掛將起來,手中不知護著什麼東西夾在腋下,應道:“半路起的雨,害我尋了半天才找到賣傘的地方。”
又道:“三哥那一處有事,趕著去宣州城了,下午才走的,又遇了雨,今晚多半不回來了……”
他一面說,拿眼睛偷偷瞟了沈念禾一眼。
沈念禾聽得裴繼安今日回不來,雖是有些失望,只也沒辦法,便要同鄭氏去廚房幫著拿碗筷。
謝處耘卻把她叫住,道:“姓沈……沈妹妹!”
又遲疑了一下,道:“我有東西要給你,你隨我來一下。”
沈念禾有些意外,應了一聲,跟著他去了後院。
那謝處耘往前走了幾步,到得沈念禾那房舍的窗戶邊上,便把胳膊下的一包東西取得出來,遞了過去,也不說話,只道:“呶。”
沈念禾沒有去接,只奇道:“這是什麼?”
謝處耘轉過頭,認真去看外邊黑漆漆的天上下的看不出痕跡的雨,道:“路上正巧經過,你們小姑娘家不是都喜歡塗脂抹粉的?你相貌雖然不怎的樣,仔細看了,其實眼睛鼻子長得也不算醜,只是臉太瘦了,又黃黃的,拿粉擦一擦,學旁人塗點胭脂水粉,也就看得過去了……”
沈念禾愣了一下。
謝處耘見她半日沒有動靜,只當這是不好意思,便把那手中小包袱拆開,露出當中三四個小盒子來。
他就著沈念禾房間那半開的窗戶,把包袱放在窗後的桌案上,將那小盒子一個一個打開,又用隨身的火引點了燈。
胭脂顏色豐濃,十分搶眼,水粉的質地也柔白細膩,一看就是值錢貨。
謝處耘在鋪子裡的時候沒好意思下手去選,只叫人挑了最貴的撿,此時打開看了,終於放下心來,特地還往外走了兩步,讓出位子來,做一副同自己毫無關係的模樣,道:“我是下衙的時候順路路過,又遇得下雨,躲雨的時候瞧見那鋪子裡有賣,閒著也無事,想著家裡還有你這樣一張臉,才隨手買的……”
口中雖然這樣說,他那臉卻有些微微發紅起來。
沈念禾住了多日,也同鄭氏出過幾次門,自然知道自裴家去衙門的沿途大路並沒有什麼胭脂鋪子,多半是這謝處耘特地去繞遠路買來的。
這人說話雖是有些難聽,做事也彆扭,本性卻不壞。
她認真道了謝,把桌案上的盒子一一收了起來。
謝處耘遠遠站在一邊,好似自己毫不在意一般,卻又忍不住拿餘光瞥過來,偷窺彼處動作。
此時落日已經半邊入山,還剩得些微餘暉,和著油燈自窗內透出來的昏黃亮光,把那少女的輪廓隱隱約約照了出來。
沈念禾正專注地收拾東西。
謝處耘看著她低頭去嗅那胭脂的味道,一張臉瘦瘦小小的,極似孩童得了有意思的玩具,神情又生動又小心。
他忍不住就在心裡偷偷笑了起來。
果然是個懵懂的,還沒長大呢!
這一個對三哥沒有什麼覬覦之心,還捨得把家裡珍藏的孤本書送得出來,也算十分難得了,自己已經是大人,從前還這樣苛責錯怪她,確實有些不對。
瘦是瘦了點,同個猴子似的,也有些醜,可做個妹妹也挺好的。
謝處耘想開了,看向沈念禾的眼神裡都多了包容,只覺得自己早間同三哥說話的時候沒有哄騙,當真是看這姓沈的越來越順眼。
他想到鄭氏說的話,躊躇了一下,問道:“你爹那一處,有什麼音訊沒?”
沈念禾搖了搖頭,低聲道:“若有好消息,自然會遣人來接我……”
謝處耘便道:“我聽嬸孃說了,你爹是在翔慶軍中任職吧?眼下朝中有心議和,只要當日躲過一劫,後頭多半能活著回來。”
沈念禾苦笑道:“我爹當日就在陣前……”
謝處耘不過是從裴、鄭二人之處各自聽了幾句話,其實對沈念禾家中的事情並無什麼瞭解,本是有心要安慰她,萬沒想到是這個結果,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原地乾瞪眼了幾息,最後乾巴巴地道:“我極小就沒了爹……娘,有嬸孃同三哥打點,而今也過得好好的……”
說完這一句,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忙又往回找補,道:“況且你爹那一處未必真的有事,說不定過得一陣子,便有人來接你了?”
又道:“你要是回家了,嬸孃多半十分捨不得……”
正口拙言訥時,那鄭氏自外堂進得來, 見兩人站在此處說話,忍不住絮絮叨叨數落謝處耘道:“什麼事情不能吃了飯再說,你那衣衫溼漉漉的,怎的不去換?站在這一處風口!你沈妹妹身子骨也弱,兩個一起被吹得起病了怎麼得了!”
謝處耘擡腿便跑,口中嗯嗯啊啊的應了幾聲,叫著“就來就來”,回得房中“砰”的一下把門關了。
鄭氏就轉過來教訓沈念禾,道:“你謝二哥不懂事,你也跟著他瞎鬧,外頭下著雨,風這樣大,眼看入冬了……”
一面說,一面把人拽著回了前堂。
雨一下,天就冷了起來。
三人圍在一起吃完飯,謝處耘老實去洗碗筷,剩得另兩個坐在外頭說話。
沈念禾把白日間的事情交代了,又道:“……我怕他那一處醒過來不對,過幾日再跑回來。”
鄭氏臉上的笑一下子就收了起來,道:“若是京城馮家,多半是你外祖父的長兄家中來人了——你當要喚作伯外祖。”
又道:“雖說應當爲長者諱,可他實在有些不妥當,你萬不可輕信了,旁的陰私事,我不好同你說,你只要知道,當年這一位被小甜水巷的人上門要債,還因此被朝廷罰了銅,後來他那原配被氣死了,你伯外祖父不到半年就續絃,自此之後內宅不寧,滿京城都傳爲笑談……”
沈念禾連忙道:“我只說自己不是沈念禾,胡謅了來歷名字,把他打發走了!”
又好奇問道:“小甜水巷是什麼?”
鄭氏咳了兩聲,顧左右而言他,道:“小孩子哪裡那樣多不該問的話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