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郭保吉帶兵去往翔慶,郭家只剩下廖容娘帶著二子一女留在京城,雖然不至於閉門謝客,卻也再不復從前賓客盈門。
廖容娘行事不愛張揚,出門交際得少,便是同孃家人來往也不算頻密。另有兩個繼子,郭安南在學士院裡表現尋常,知交自然不多,又兼每日早出晚歸,不知在外做些什麼,回家的時候都少;郭向北在國子學中讀書,最近雖然人緣好了許多,卻也不愛帶人回府,至於郭東娘,進京之後也去了些賞花宴、詩會,甚覺無趣,平日更愛自外出遊玩,不束縛於一府之中。
正是因爲這許多緣故,郭府閉門數日,外頭居然極少傳聞。
那被沈念禾遣去送信的人將自己得見的情況一一說了,又道:“還未走近,就被人攔了,問得是來尋郭家的,特地解釋說他家再不見外客,我說是故舊,也不進門,只送一封信過來,照舊還是不行……”
沈念禾問道:“攔住你的是不是郭家人?”
那人搖了搖頭,道:“認不出來,不過看他說話行事,不太像是下人……”
又將其人說話學了一遍。
沈念禾聽著只覺得古怪,不由得轉頭,邊上鄭氏也疑惑極了,不過當著外人的面,並不多做評價,只細細詢問了幾句,就將人打發了出去。
那人一走,鄭氏就同沈念禾道:“我看郭家這一回閉門實在毫無來由,不如叫人去問問國子學,或是看看學士院中是不是聽得什麼風聲。”
沈念禾卻是覺得這做法不甚妥當,搖頭道:“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旁人又知不知道,如若當真惹了大事,這般貿貿然上門打聽,反而會叫外頭傳揚開去,不如等三哥回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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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裡頭兩人滿腹狐疑,內廷之中,周承佑卻是半仰著靠在塌上,一手護著頭,另一隻手則是緊緊攥著被褥。
牀榻邊上原本立著兩個黃門,此時已經被他尋個理由發遣出去,只剩得陳皇后一人抹淚側坐,急聲道:“我兒傷成這樣,怎能強撐著?還是叫個醫官進來看看吧?”
然而再怎麼催得急,還是沒有自家去打鈴叫人。
周承佑一手扶著頭上那厚厚的方巾,那方巾原是象牙白,此時已經一半都被血液浸得全溼,染上深紅的顏色。他靠著塌,莫說頭,便是手腳都不敢輕舉妄動,只用力壓著傷處,直到感覺那血水滲得緩了些,才慢慢開口道:“兒臣犯了錯,得天子糾錯,又如何能叫醫官,豈不是違抗君令?”
陳皇后咬牙道:“我只說自家不舒服……”
然而說到此處,她也曉得行不通又瞞不過,究竟還是閉了嘴。
周承佑休息了片刻,等那一陣頭暈過去了,這才睜開雙目,卻是覺得眼前有些發昏,尤其右邊眼睛外頭彷彿罩了東西似的,看什麼都隔了一層深紅色。他有心想要細究,礙於陳皇后坐在邊上,生怕自己一露出端倪,對方就要不顧後果叫來太醫,便把此事瞞了,強笑道:“母后不必擔心,陛下手下曉得分寸,這傷處只看起來厲害,其實傷到的全是外頭一層皮,裡邊並無什麼大礙。”
做兒子的一心要安慰親孃,做孃的母子連心,哪裡又會沒有感覺。
陳皇后把眼淚擦了,道:“此事必要回稟太后……”
周承佑攥著被褥的手立時一緊,連忙制止道:“母后何必叫太后也跟著操心,此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好,若是鬧到慈明宮去……”
他話音未落,陳皇后的面色就變了,便是聲音也跟著尖利起來,叫道:“你哪裡有錯??再是老子打兒子,也沒有照著頭去打的,你莫要瞞著我,我已是知道了,那硯臺砸下來,但凡再偏一點,你我母子未必都再有見面的這一時,要是由著他……”
周承佑臉色遽變,道:“母后!”
陳皇后頓時噤聲不語。
母子二人相面而坐,俱都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到底是爲孃的心疼兒子,陳皇后先退讓道:“縱使不能叫醫官來看,你那宮中也有陪著習武的禁衛,他們當中必定有上過戰場受過傷的,且問問要怎麼打理。”
一面說,一面又把放在牀榻邊上的一個玉瓶取了過來,要給周承佑上藥。
這一回周承佑倒是沒有拒絕,小心放下手上的溼巾,正要把傷口露出來,卻聽得外頭有人聲不住喧鬧,過了不多時,儀門官先敲了敲門,復又隔著門叫了陳皇后並周承佑兩個,正要問話,一人已是嚷道:“攔著作甚!這清華殿幾時連我都不能進了?!”
原是周承順。
聽得弟弟的生意,周承佑面上不由得多了幾分無奈,便是陳皇后也嘆了口氣,道:“你弟弟來了,他卻不是個好打發的,你自家同他說去。”
外頭攔了一陣,儀門官也好,禁衛也罷,俱都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只好在周承順面前跪成幾列,苦苦哀求,有人甚至鼻涕眼淚都哭了出來。
陳皇后聽得鬧騰,只好讓殿外把人讓了進來。
周承順孤身一人,連個隨從都沒有帶,進門之後倒也乖覺,不待外頭動手,親自把門給反掩了,還栓了門閂。
他到得偏殿,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太好,見到臥榻的周承佑,又看他手上捂著的帕子已經挪開,露出額頭處血肉模糊的傷口,那傷處已經見骨,還在慢慢往外滲血,看起來十分駭人。
“二哥!”周承順驚呼一聲,幾乎是飛也似的奔到了周承佑牀榻前頭,伸手要去摸,那手才探到一半,自己又止住了,一副十分猶豫驚慌的模樣,急急又左右看了一圈,這才叫陳皇后,“母后,二哥傷得這麼重,怎麼不見太醫??”
他把手在兩邊腰擺上擦了擦,也不知是擦去手心的汗水,還是擦去心中的擔憂,整個人卻湊得更近了,見得陳皇后不說話, 忙又問周承佑道:“二哥?!”
周承順的聲音又急又兇,他自小就脾氣暴躁,天不怕地不怕,此時追問了半日,卻只有周承佑敷衍他道:“不小心碰的。”
他當即就站了起來,也不說什麼,只接過陳皇后手裡的藥給周承佑打理傷處,手法倒是頗有章法,等到上了藥,又取了紗布來輕輕纏裹住,等到處置完了,才冷聲道:“二哥也不必把人當個傻子哄,我既是趕得過來,自然已經聽到信了——皇上欲要處置郭保吉,說他與西賊有私,二哥上前攔著,被天家拿桌上的硯臺砸得昏過去。”
周承佑睜開了眼睛,看著自己弟弟,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再怎麼也是親生兒子,可聽得弟弟這語氣,倒似對周弘殷毫無感情似的。
周承順沒有理會他,而是冷笑著繼續往下說,道:“二哥脾性好,我卻沒有這樣的秉性,上回打了腿,一躺就是半個月,前次扇巴掌扇出血來,牙齒都落了一顆,今次頭骨都打透了,這要忍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