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不過是司酒監中的一個小公事,正常而論,根本沒有得見天顏的機會,可從進宮到出宮,他足足花了兩個多時辰,比許多詣闕述職的大員還要待得久。
在一個小官身上耗這麼多時間同精力,周弘殷自然不是爲了朝政之事。
雖然嘴上問著“意下如何”,他其實全根本沒有給出半點商量的餘地,一提出發遣裴繼安去採雪蓮,就叫黃門把西北一地輿圖取了出來,掛在屏風之上,不住在上頭比比劃劃,把從哪裡出關,又繞什麼方向行路,按著從前記載推測那雪蓮將在何處現身,又會在何時現身,甚至如何採摘,採摘之後又當怎樣保存,全數都安排好了。
周弘殷不愧是一國天子,也曾大權在握、英明神武,一旦他真正上了心,決計是不會敷衍了事的,連高昌、龜茲兩處之間的行道圖都設法從不同人手上得了數份,甚至在命令下頭人印證覈對之後,仍舊放不下心,親自再證了一回。
他雙目發紅,渾身上下的興奮都要滿溢出來,說話語速也比方纔快了不止三分,全身都透著激動同焦慮。
如果不是貴爲一國天子;如果不是不能遷都,如果不是西邊有戎狄,即便此時動武,三年五載也不能將那一片疆域收入囊中,反倒會打草驚蛇,對採雪蓮毫無助益;如果不是長路漫漫,雪蓮又地處荒漠,路上無食無水,還有狂風暴沙,極有可能有命去,無命回,他早已自行出發,哪裡用得著另外找這些未必信得過的人去待爲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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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宮門時,裴繼安身後還跟著兩個擡著木箱子的黃門。
他是匆忙之間被周弘殷宣召過來的,自然沒有伴當陪同,當先那個黃門看在眼裡,立時就湊了上來,殷勤道:“不如叫下官給裴公事送回府上罷?”
作爲宮中內侍,耳目不靈通的,怕是都活不長久。天子前腳纔給裴繼安提了軍將,又派了去採雪蓮的差遣,後腳外頭一應人等就知道了。
軍將倒不算什麼,整個大魏朝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同等職務的,可誰人不知天子而今爲了仙藥、仙丹幾乎成了魔,最近一直都埋首書卷之中,聽聞是在找尋能起死回生的雪蓮——今次尋雪蓮的定了是裴繼安,雖然未必能帶得回來,可是一日沒有出發,一日沒有空手而歸,此人就一日是不能得罪的。
此時尚未到下卯的時辰,裴繼安沒有拿到中書調令,自然是老實回司酒監,而兩個小黃門問明瞭地方,顛顛地一同將書箱送去了潘樓街。
鄭氏見得來人是內侍,臉色都變了,一時站在原地,半晌不曉得動彈,直到人走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然則面色發白,嘴脣都沒了血色,整個人都是木木的樣子。
沈念禾甚覺不妙,忙將她扶到了一旁交椅上坐下,撫背搓手了,半日才叫她緩過來。
鄭氏捉著沈念禾的手,半晌,指了指地上的那一個大木箱子,問道:“那是什麼?是不是天子賞賜?”
她一面問,一面又轉過頭,拿手中帕子擋住臉,做出十分不敢去看的樣子。
沈念禾早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去開箱翻看,轉頭同鄭氏道:“乃是肅州、西州、回紇這許多西北之地的輿圖同遊記。”
鄭氏這才鬆了口氣似的,把那攔著臉面的手帕給放了下來,只是依舊不太敢去看那木箱子,低聲道:“莫不是西邊要來人,朝中要你三哥去做接應?”
沈念禾實在不知,便搖了搖頭,見得左右無人,又看那箱子甚是奇怪,伸手取了一本出來翻看,只見其中被勾勾畫畫了許多內容,邊上又有批註,全是行路、雨水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