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連忙將他攔下,道:“你瞧那一桌的體格,人人頭大脖子粗,一條胳膊都頂你一條大腿,咱們還是不要去惹事的好,還是早吃完早走算了!”
那書生卻十分不滿,道:“憑什麼,這豐樂樓難道只做他一桌生意?”
口中說著,將那同伴的手一把推開,道:“我知道深淺,又不蠢,不會自家去的,待我去尋個樓中管事來說!”
語畢,他果然左右掃了一圈,匆匆往後頭去了。
那一桌仍在自顧自地高聲閒聊,仿若在自己家中一般。
當中一個半敞著一邊胳膊的大漢嚷嚷道:“你們聽沒聽說的,那馮憑昨晚搬去曹門大街了!”
他話一出口,原本嗡嗡作響的一樓大堂頓時安靜下來,幾乎個個客人都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有猜拳的都不出手了,有喝酒的那酒杯也只停在嘴邊,甚至還有話說到一半的,嘴巴張著,都不曉得閉上,皆是盯著那說話的大漢不放。
“真的假的?”
同桌另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當中一人笑道:“怕是假的罷,那沈家怎肯給他搬進去?沈度支的又不吃素!”
沈念禾卻是聽得隔壁另一桌有個書生與友人小聲議論道:“那人怕是說胡話吧,沈衆普可是才任了度支使,豈不比那馮憑區區一個徒有其名的通侍大夫來得厲害?”
一旁的鄭氏本要同沈念禾說話,此時卻是面色微變,也把頭轉了過去。
沈念禾只覺得那兩個名字都有些耳熟,心中也生出些警覺。
——這又沈又馮的,不會正巧就是同自己有關係的兩家人罷?
雖然暫時沒能確認其人所說的究竟是誰,不過大魏制承燕朝,官制也不過略作更改,大體並無變化,她很快就把其中關係琢磨出來了。
本朝政事堂、樞密院之外,另有三司,其中三司使主理財計,又作計相,下轄鹽鐵、度支、戶部三處,是以喚作三司,其中以鹽鐵權力爲最大,其次度支,再次戶部,各司當中具有正副兩使。
能做度支使,比起通侍大夫這樣只拿來領俸祿,手頭並無什麼差遣的虛職,的確能算是個手握實權的大官。
此時當中那大漢聽得同桌人的質疑聲,卻是大著舌頭道:“我親眼得見的,馮憑一家子都搬得進去了,他自己騎在馬上,一旁又有人舉著燈籠,當日被扯掉的半邊鬍子還沒長出來,下巴鬍鬚一截長一截短的,十分惹眼,怎可能作得了假?”
大漢聲音洪亮,手邊還放著兩大罈子酒,臉上喝得通紅,顯然已經有點醉了,說起話來嘴上也半點沒有把門,又道:“況且沈家再怎麼厲害,沈衆普幾兄弟畢竟要臉,難道還能找人守在屋子外頭,攔著不讓馮憑進?這種時候,越要臉越不好使,越不要臉才越好使!”
桌上又有人問道:“這兩家鬧個不休,馮憑倒也算了,自馮老相公走了,這一家早已落魄,手中一窮,心氣就短,爲這一處宅子爭來爭去的也是正常事,可那沈家卻是多年世家,於河間府自有基業在,好端端的,何苦要來搶這三進五進的房舍?”
這回不用大漢說,同桌另一人就已經搶白道:“你好大方的嘴!曹門大街的房子,是你你捨得讓了出去?”
前頭人嘟噥道:“左右也用不了多久,等著……難道不還是要收回監樓司?”
他話一出口,就被其餘人笑話道:“說你土包子你還不肯承認!這可是太祖皇帝賜給馮蕉的宅子,不是那等尋常相公得的素宅,那地契的名字都已經改做姓馮了——曹門大街的大院子,你是沈衆普,你捨得讓?”
那人登時一愣,驚道:“這房子不單是給住的?”
原來此時京城內城寸土寸金,尤其靠著皇城大內的街道,完全是有價無市,多爲朝中、宮中產業,只賜給天子心腹、朝廷重臣居住。
然則這個“賜”字,與其說是賜予的意思,不如說是免銀賃借的意思。
譬如沈衆普,他除卻得授了度支使,本官也升了一階,還得天子賞了一處新門裡頭的房舍,且不說這房舍已經快到外城了,距離大內遠得很,還只能在他保持此時官職時能免費居住,一旦貶官或是外任,抑或忽然人沒了,一家人就要讓得出去,把房舍騰給其餘官員住。
而馮蕉卻是不同。
他是三朝元老,得開朝太祖皇帝親賜了這樣一處宅邸,連名字都換了,能傳於子孫,算是他本人的產業,甚至還可以買賣。
這樣一處宅子,其中價值,可想而知。
一時之間,莫說方纔說“何苦來搶這三進五進的房舍”那人,整個酒樓裡實在也少有不爲之所動的。
那人“唉”了一聲,道:“旁人或許不配,只那人是馮老相公,當得大宅子……”
說到此處,他不由得又皺眉問道:“可馮家不是已經……好似只剩得一個女兒?同河間府的沈家又有什麼關係?”
同桌人道:“你怕不是去廣南被蚊子咬得傻了——他那女兒難道不是嫁給了沈官人?”
那人怒道:“你才傻!沈官人不是同沈家早沒關係了,這馮家的事情哪裡還幹他們事?”
那大漢便道:“沈官人此時骨頭都找不到了,那馮家女兒聽聞殉城了,好似只剩得一個女兒,那女兒姓沈,據說被沈官人臨終前託付給了河間府的沈家,按著律法,馮家的宅子最後自然是給那沈官人同馮芸的女兒,那女兒由沈家照看,宅子當然也就歸沈家了。”
他一面說,一面把聲音壓低了些,又道:“況且我有個弟弟在那馮家當差,今早偷偷溜得出來,好大一通訴苦,同我說了一樁事,你們道如何……”
大漢說到此處,滿堂的客人裡頭已是一個都不敢喘大氣,生怕驚了他,聽不到下頭的話。
同桌人也十分著急, 忙問道:“如何?”
大漢道:“聽聞一搬進那曹門大街的宅子裡頭,馮家便找了家中許多身強力壯的,各人分了一柄……”
正說到此處,前頭那去裡頭尋人的書生已是帶了個掌櫃的回來。
掌櫃的聽得堂中果然只聞那大漢一人雷鳴一般的聲音,連忙上得前去,道歉道:“對不住,客人這聲音有些大,還請靜些擇個,小店給送一盤子羊肉來給諸位!”
那大漢這才驚覺,轉頭四下一看,見得衆人個個瞧著自己,連忙拱了拱手,道:“對不住,對不住!”
一時之間,滿堂等著聽後話的人面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書生回去落座,得意洋洋同友人道:“你且看,這不是安靜了?咦,你作甚要瞪我瞪得這般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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