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十一月,還是滴雨未下。
有御史上了摺子,說太后走的突然,從太后大行直至今天,滴雨未下,十分詭異,請皇上嚴查太醫院,是否有疏忽失誤之處,摺子最後,列舉了一堆帝后被殺,天相大變,特別是乾旱暴雨山崩之類的災難。
皇上一個字沒說,把摺子封給了秦王。
小內侍一個字沒敢說,放下摺子趕緊走了,秦王從頭到尾看了摺子,遞給金拙言,金拙言一目十行掃完,豎起了眉毛,“可惡!”
陸儀已經就着金拙言的手看了大概,帶着幾分憐惜看着秦王。
秦王臉色雖青,倒沒有多少怒氣。
“這只是頭一份,探路用的。”金拙言將摺子拍在長案上。
“皇上把摺子封給了我,一言不發。”秦王語氣平和。
“嗯,皇上的態度,比這摺子……要緊。”陸儀接了句,他想說的是可怕,臨要出口時,換成了要緊。
“你得趕緊請見皇上。”金拙言臉色陰沉,想錯牙又忍了回去,“得當面看清楚他的意思。”
“嗯。”秦王拿過摺子,又細細看了一遍,放下摺子,沉默思忖了片刻,吩咐更衣,他現在就要進宮請見。
秦王的勤政殿外等了一個多時辰,纔有小內侍從殿內出來,帶着他進了大殿。
皇上閒適的歪坐在南窗下的炕上,暖暖的夕陽斜照在他身上,衣服上繡着的五爪金龍在夕陽下光亮閃閃,彷彿活了一般。
秦王恭恭敬敬跪倒磕了頭,捧起那份摺子,“皇上,這摺子……唉。”秦王低低嘆了口氣,“從娘娘走後,臣幾乎夜夜做噩夢,夢的最多的,是一個血淋淋的嬰孩,咿咿呀呀笑着,從臣面前爬過去。”
皇上機靈靈打個了寒噤,血淋淋的嬰孩……
“臣聽說婆臺寺佛法高深,超度過無數亡魂遊鬼,臣請皇上恩准,到婆臺寺做七七四十九天超度法事,替……超度。”秦王聲音悲傷而低,“娘娘一片拳拳愛子之心,臣……”秦王聲音哽住,片刻,才又能說出話來,“畢竟嬰孩無辜。”
“你去做這樣的超度法事……”皇上皺着眉頭,“總要師出有名,別的都不大妥當,就說替朕超度天下的孤魂野鬼吧。”
“是。”秦王應了,再次磕頭退了出來。
出了宮門,陸儀迎上來,秦王一邊上馬,一邊和陸儀道:“讓人去婆臺寺說一聲,我和王妃要去婆臺寺做四十九天超度法事,超度天下亡魂遊鬼,你親自走一趟,悄悄找一趟欽天監,和他說,宮裡夭折的嬰孩也不少,請他點一塊牌位。”
陸儀眉梢挑起,秦王看着他,帶着絲笑意微微點頭,“是奉上諭,不過不要提奉上諭,逼退他們。”
“誘進是不是更好?”陸儀低聲問道。
“咱們的忌諱太多,大長公主是知情人,逼退不要觸及最好,再說,我也不想讓阿孃死了,還不得清靜。”秦王神情黯然。
陸儀應了,吩咐承影等人護送秦王回府,自己撥馬去尋欽天監請這個嬰孩牌位。
陸儀走了沒多大會兒,江延世就得了稟報,擰眉仔細想了一會兒,徑直往太子宮,太子正好在,正在長案上排出一片摺子,擰着眉頭一張張看着。
“怎麼了?”江延世伸頭過去。
“報雨水的摺子,不光京畿,北邊四路,這些州縣都是從八月末至今,滴雨未下。”太子煩惱的長嘆了口氣。
“秋天雨水少是常有的事,冬天能有個一兩場大雪,明年照樣是個豐年,殿下不用憂慮太過。”江延世並不是太在意,就算旱了,天下之大,哪一年沒有點天災。
“剛纔陸儀去尋欽天監,說是秦王奉了皇上的意思,要到婆臺寺做七七四十九天超度法事,超度天下孤鬼遊魂。陸儀尋欽天監,說是,”江延世頓了頓,看着太子,“宮裡也有不少未及序齒就夭折的嬰孩,無人祭祀,這一次也要超度超度,請欽天監點一塊靈主牌位。”
“宮裡夭折的嬰孩怎麼會無人祭祀……”太子一句話沒說完,就眼睛微微瞪大,看着江延世,後面的話,戛然而止。
“那位金貴妃。”江延世慢吞吞道。“姑姑說的對,所有的謠言都是真相。”
“是……娘娘?”太子一臉驚悸。
“這個嬰孩必定是個男丁,說不定還是長子,這樣就能說的通了,之前我一直想不通,金太后那樣的人,極聰明,極有眼光,怎麼會因爲妒嫉殺人,嘿,讓皇上在先鄭太后身邊長大,只怕不是先鄭太后的意思,而是先皇的意思,這也是對金太后的懲罰,現在。”
江延世一聲乾笑,“這懲罰人人都看到了,皇上和金太后的生份。能讓秦王去婆臺寺超度,看來當年的事,皇上是知情的,太后的死,不能再提了。”
“嗯。”太子站起來,連嘆了幾口氣,“爲了那把椅子,一個個,都是這樣無所不用其極,唉。”
“自從有了那把椅子,就是這樣,殿下別多想這個了。”江延世勸了句。
太子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
秦王回到王府時,李夏正在後園的暖閣裡,對着一片黃燦的菊花,看着那份彈折的抄本。
從太后大行到現在,滴雨未下,李夏放下抄本,走到暖閣窗前,伸出頭看着白雲朵朵的碧藍天空。
“花匠說,這幾天肯定沒雨,到處都乾得很。”見李夏仰頭望天,端硯跟着擡頭看了眼,憂慮道。
李夏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她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上一回,太后大行的時候,也是這樣,從京畿往北,滴雨不下了足足九個月,上一回,太后是在正月裡大行的,一直到十月初,才一場大雨下了兩天三夜,澆透了乾透的大地。
那一年真是艱難,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冬天裡能下幾場大雪就好了,明年還是個好年成,要是冬天裡再沒有雪。”李夏的怔忡被端硯憂慮忡忡的話打斷,“那些人牙子又該高興壞了。”
“你是因爲荒年才被家人賣出來的?”李夏轉頭看着端硯問道。
“也是大旱,從開春起,半年多沒下雨。我兩三歲的時候,就被送到姚家做童養媳,餓的實在受不住,半夜裡往家裡逃,七八里路,走了一夜一天,天快黑到家,家裡人都餓死了,只有小弟弟還有口氣,直着眼睛看着我,連句姐姐都叫不出來了。”
端硯喉嚨哽住,片刻就恢復如常,“我就是餓極了纔想回家討口吃的。快餓死的時候,被幾個人牙子撿起來,一輪一輪的挑,我在姚家識過字,可她們說我脾氣太可惡,做不得上等人,就還是留在丫頭羣裡,拉到了京城。”
“真要大旱,這一場只怕比你經歷的那年死的人更多。”李夏聲音微低,卻沒有太多感慨,她聽過見過的慘烈太多了。
“王妃,能想想辦法嗎?”端硯想着自己經歷過的那一場煉獄,不寒而慄。
“帝國龐大,從南到北,如果能有六七成地方沒有大災,那一年,就算得上風調雨順了,要是哪一路都不用賑濟,這樣的年成……”李夏仔細想了想,嘴角露出絲絲笑意,她回來那年,就是這樣,可惜她一跟頭跌回來了。
“十幾年裡,能有個一回兩回吧。”
端硯神情黯然,低低嘆了口氣,“前兒天青跟茶水司一等丫頭竹玉在東廚房吵了一架,就是因爲竹玉砸了東廚房送過去的一食盒飯菜,天青說她,要吵要打都行,不該拿糧食撒氣,說要是在荒年,這一盒子飯菜,說不定就能活一家人的命。
我和湖穎,天青,金星她們,都是太窮吃不上飯,或被人牙子撿了,或被家人賣了,餓怕了,跟了王妃這麼多年,還是……特別是這府裡,看着一天一大桶一大桶的剩飯擡出去,真是……”
“好好說說天青跟竹玉吵架的事,還有,這個竹玉什麼來歷,爲什麼摔了提盒?”李夏坐到椅子上,吩咐端硯。
“都過去了,也都領過罰了,王妃……”端硯的心提了起來,看着李夏,小心翼翼道。
“嗯,我知道,你仔細說說,還有類似的事,也一起說說,還有這一大桶一大桶倒剩飯的事,都說說,這兩三個月,事情一件接一件,這個府裡,好象生了不少事兒。”李夏打斷了端硯的話。
這兩三個月,她把精力都放在了太后大行,以及朝廷中的諸多事情上了,竟然疏忽了她這間秦親王府。
“是。”端硯見李夏這麼說,心裡微鬆,王妃這是要清理府務,而不是隻看天青和竹玉吵架這一件事。
“竹玉姓陳,”端硯理了理思路,先從竹玉是誰說起,“她阿孃叫趙紅,是萱寧宮茶水司主事兒,她從小跟她娘學的一手認茶沏茶分茶的好手藝,竹玉大哥叫陳安,是咱們府上的三等採買,她二哥小時候摔斷了腿,是個瘸子,求了太后,和她阿爹一起放了出來,現在得勝橋不遠開了家茶葉鋪子,聽說生意不錯。
竹玉手藝好,一進府就是二等,她沏的茶最合王爺的脾胃,前兩年升了一等,咱們來了之後,至少正院裡的茶湯,都是新安帶着人打理,不經別人手的,這是王妃的規矩。”
端硯說到這裡,帶着幾分小意多加了一句。
李夏眼睛微眯,沒說話,只點了下頭,示意端硯接着說。她陪嫁進來的人,和這府裡的大丫頭管事們,要爭要搶,不和不睦的事,只怕多着呢。
“上個月,陸將軍找到我,說要把書院的點心茶飯,也交到咱們這裡打理,這事我請示下王妃,王妃說府裡一切暫時不動,等你騰出手來。”
端硯看着李夏,李夏點頭,這件事她記得。
“雖說我回了陸將軍,說王妃的意思,暫時不動,可從那以後,陸將軍經常叫新安帶人過去侍候茶湯,大約……”端硯小心的瞄了眼李夏,提着心輕聲道:“竹玉不大高興。”
李夏面無表情,慢慢啜着茶。
端硯接着道:“天青和竹玉吵架那天,說是竹玉月事,很不舒服,就讓廚房給她做幾樣熱一點兒的可口飯菜,偏偏那天是東廚房盤點清潔的日子,管事廚娘王山媳婦爲了省事,就做了個羊肉鍋子送了過去,竹玉氣壞了,說王山媳婦是落石下井,這會兒風還沒起呢,她這牆頭草就轉了向了。
天青那天當值,是最後一撥去吃飯的,正好撞上竹玉一陣風捲到大廚房,發脾氣砸東西,天青脾氣暴,又最見不得糟踐糧食的,兩人就吵了起來,竹玉氣的大哭,說天青一個三等丫頭,仗着是王妃的陪嫁,就敢這麼當面頂她,還有。”
端硯頓住,瞄了眼李夏,才接着道:“說太后大行了,她阿孃撥去守陵,這府裡誰都能欺負她了。”
“誰去處置的?”李夏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是沈嬤嬤,竹玉是一等,只能請總管事嬤嬤們處置,那天是沈嬤嬤當值。沈嬤嬤說天青以下犯上,在府內吵鬧,罰跪了一個時辰,扣了半年月錢;竹玉砸東西鬧事,口不擇言,罰跪兩個時辰,扣一年月錢;王山媳婦不守規矩,惹出事端,撤了東廚房管事的差使,降爲一等廚娘。
竹玉領了罰就病倒了,現在還在家裡病着,昨天我讓湖穎拿了幾樣東西,往竹玉大哥家走了一趟看望她,她跟她大哥一起住。”
“象這樣吵架,是不是常有的事?”李夏看着端硯問道。
“是。”端硯臉上帶着幾分尷尬,她們這幾個近身侍候的陪嫁丫頭,也跟別人吵過四五回了。
“喝杯茶潤潤喉,接着說,這兩三個月,除了天青,你們還有誰跟別人吵過架?因爲什麼,怎麼吵的,怎麼處置的,前因後果,一件一件仔細說清楚。”李夏坐舒服了,示意端硯,她得先把這座王府清理打理好。
端硯忙倒了杯茶喝了,接着說第二場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