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紅纓正俯着身子,替離苦塗抹藥水。
離苦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這香氣既非佛像前燒的檀香,也不是花果的清香,而是一種奇異的中草藥味。
他只覺得全身通泰,一陣清涼的感覺正在稀釋溶解他的疼痛,說不出的受用,迷迷糊糊之中,他微微睜眼,驚見自己敞胸露懷,全身被紅纓按住,無法動彈。
他知紅纓是在爲他敷藥,也不再亂動,當即閉上眼睛,任由她處置。只覺斷骨處被一雙溫潤的手輕撫塗抹,不禁感覺又癢又酥,當真是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渾身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不自覺的全身緊繃,微微抽搐。
紅纓瞧他那窘迫難堪的表情,不禁呵呵樂了起來。
只聽紅纓道:“你叫什麼名字?”
離苦皺眉說道:“我叫離苦。”
紅纓笑道:“這個名字不好,離苦?你覺得很苦嗎?不如叫尋歡吧,尋歡作樂,哈哈哈!”
離苦只覺得這修羅女說話風趣,不禁笑了笑,道:“苦不好,尋歡作樂也不好,都並不是真正的快樂。”
紅纓笑道:“這就對了,你笑一笑,這麼緊張做什麼?全身放鬆,你這樣緊繃着身子,我沒有辦法瞧清楚你的傷勢,給你敷藥......”
離苦顫聲道:“我……我……我……”
紅纓道:“你什麼你?你是痛,還是冷,還是熱?”說着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他的胸口,笑吟吟的說道:“我怎麼感覺你渾身發熱呢?”
離苦的額頭上頃刻全是汗珠,輕聲道:“......姑娘爲我療傷,我感激不盡......只是......只是......咱們捱得太近了......要不我自己來......”
紅纓道:“爲何怕我捱得太近,我又不是妖怪。”
離苦道:“姑娘自不是妖怪,只是咱們男女有別......不大得體......”
紅纓道:“你們和尚不是四大皆空,無慾無求嗎?還怕我這小女子不成?難不成你是假和尚?”
離苦道:“我自幼就在禪寺里長大,持齋受戒,不是假和尚。”
紅纓一臉好奇,問道:“原來你自小在禪寺里長大,那你的爹爹媽媽呢?”
離苦低聲說:“我......我沒有見過他們......他們將我放在寺廟門口,是一位老禪師收養的我......”
紅纓望着他,離苦只覺得她的神色間,流露出些許憐惜之色。忽聽她說道:“那你想他們嗎?想見到他們嗎?”
離苦沉吟半晌,道:“想......”
紅纓道:“既然想,爲什麼不去找他們?”
離苦一愣,紅纓問的這句話,如晴天霹靂,戳入了他的心窩,他喃喃自語:“是啊.......只是......只是我是出家人啊......”
紅纓搖頭道:“當了和尚,就要絕情絕義嗎?和尚是四大皆空無慾無求的妖怪,還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僞君子。”
離苦苦笑道:“和尚不是妖怪,也是活生生的人。如若真像姑娘說得那樣四大皆空,無慾無求,豈不成了死人了。只是既然做和尚,就要守清規戒律。”
紅纓道:“那去找你的爹爹媽媽,犯了哪一條清規戒律?”
離苦一時無言以對,呆呆地道:“哪一條都沒有犯......你說得對......我應該去找他們......”
紅纓眨了眨眼,道:“你確實和別的和尚不太一樣。你生得這般俊秀,還很有人味兒,當和尚太可惜了……這也是......這也是......”說着,她臉一紅,捂嘴笑了笑,心裡想說,這也是我瞧上你的原因。
離苦見她面色紅暈,語氣古怪,一時間只覺得極度不自在,便道:“我當然是人......我自小就是和尚,以後也會繼續當和尚......”
紅纓道:“既然是人,那就有七情六慾。可你們和尚的言論,卻與天道人性相背而行。”
離苦不禁問道:“姑娘爲何說和尚的言論與天道人性相背而行,佛陀少年離家苦修,於菩提樹下悟道,就是爲了讓衆生離苦得樂,獲得真正的幸福。”
紅纓搖頭道:“離家?離開父母親人,這便是無情無義,自私自利,違背衆生的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什麼都沒有了,又如何獲得幸福?”
離苦道:“姑娘誤解了,空不是沒有,而是無常。無常就會感到苦啊,我們修道之人,求的就是擺脫煩惱,脫離苦海,並非自私自利......”
紅纓笑道:“經雲: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你一心要修道,那是有求,還是無求?既然有求,心就是苦。不如隨遇而安,隨心所至,心裡什麼都沒有,就什麼都不怕,那才叫做無求,哈哈,哈哈,哈哈!”
離苦啞口無言,不由得對紅纓刮目相看。他生性本真,絕沒有半點世故與做作姿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可在他的內心深處,確實存在疑惑和煩惱。連他自己也不禁想,求道不也是有求嗎,有求就有煩惱,如若真的無求了,又何必求道成佛呢?修道修得無情無愛,又哪裡能夠體會衆生的痛苦,又何來的慈悲?
片刻間神遊物外,竟不知身在何處。
紅纓好似瞧出他的心思,忽然嘻嘻一笑,道:“不如你還俗吧......”
離苦回過神來,道:“姑娘何出此言啊,我會去尋找我的爹爹媽媽,可這並不影響我修道啊。”
只見紅纓託着腮凝望着他,柔聲道:“修道多苦啊,你看這片翠谷,無憂無慮,悠然自得,不如你陪我在這裡快活的生活,等到你的傷好了,我再陪你一起去找你的爹爹媽媽,然後把他們也接來這翠谷,你說好不好?這不就是生命最高的幸福嗎?”
離苦心中一驚,忙道:“這可使不得,小僧不敢打擾姑娘。待小僧可以行走了,自當向姑娘辭行,並且每日爲姑娘誦經祈福,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紅纓搖搖頭,忽嬌聲道:“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來陪我。”
離苦越聽越緊張,慌張道:“姑娘這麼說,小僧更是不敢再打擾姑娘了。小僧修道之心,絕不動搖。”說着,他微微一用力,想要起身,只是這一動,頃刻又疼得滿頭大汗。
紅纓臉色一沉,道:“所謂修道之心,不還是貪圖那神通法力?你也不過和哥哥一樣。”
離苦道:“姑娘說的不對,莫說你哥哥,那妖魔鬼怪也有神通,卻不是修道之心。”
紅纓哼了一聲,道:“你們和妖魔鬼怪都一樣,不過各有各的道罷了,都是有求的。這色界天的帝釋天王,擁有色界天最大福報與神通,滿口天道因果輪迴的,在我看來,也和妖魔鬼怪一樣,不過就是爲了自己享樂,衆生皆是爲了自己。”
離苦正色道:“姑娘不知,小僧要走得這條道路,不是爲了自己。你若到了那欲界天,自然就明白了衆生的苦難,小僧求道,是爲了讓他們都能離苦得樂。”
紅纓輕蔑的一笑,道:“我纔不管那欲界惡世,我只想追求我要的幸福快樂。我偏要看看你這修道之心,是真的,還是假的!”
說着,只聽紅纓嚶嚀一聲,轉過身來,伸勾住了他頭頸。雙微一用力,將他抱在懷裡,便伸手掀開他後背的衣服。
離苦一慌之際,頓覺全身骨骼一陣陣難當的大痛,令人難以忍受,忍不住“啊”的一聲叫出聲來。
只聽紅纓在他耳邊柔聲輕呼:“不疼啊......不疼啊......忍一忍就過去......”
離苦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感覺到她柔膩嬌嫩的肌膚,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拼勁全力想要掙脫。但覺紅纓在他的脖子邊吹氣如蘭,口脂香陣陣襲來,不由得天旋地轉,全身發抖。
紅纓趁此時機,迅速將草藥塗抹在他的後背上,隨即將他輕靠在自己肩上,輕輕撫摸他的額頭,緩解他的疼痛。
離苦一陣難當的大痛後,又被紅纓這般溫柔對待,一時間竟難以自己,所習的禪功好似已盡數被紅纓化去,定力全失,他畢竟正是少年青春,紅纓這美麗的女人,如天下第一大誘惑襲來,比之那妖魔鬼怪,刀山火海還要難抵擋,漸漸地,腦海只是一片空白,伏在紅纓的身上,心中渾渾沌沌,竟睡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門忽然“滋啦”一聲被人推開了。
紅纓擡頭一望,登時臉色一變。只見帝釋君和盼兒正愣愣的站在門前,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倆。
帝釋君臉上瞬間青一塊、紫一塊,神色古怪,悶聲道:“紅纓......你......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再看盼兒,連忙捂住臉,雙目通紅,低頭不語。
紅纓橫了一眼盼兒,哼了一聲,道:“你這妖女,我救你一命,你不知感恩,怎麼還將帝釋天王帶來妨礙我?”
盼兒低聲道:“回娘娘的話,您對我的大恩大德,我必定做牛做馬報答您。只是,我怎敢請帝釋君過來打擾娘娘,是帝釋君想要過來看望娘娘。”
紅纓勃然變色,道:“什麼娘娘娘娘的!我叫紅纓!我與這帝釋沒有半點關係!”
帝釋君道:“紅纓,你莫遷怒盼兒姑娘,是我想來看望你的。你......你與這和尚到底在做什麼?”
紅纓輕輕瞥了他一眼,道:“你沒看見嗎?我在給他療傷。”
帝釋君道:“就算是療傷......你一個大姑娘和一個男子摟摟抱抱在一起,這成何體統?”
紅纓不屑的笑了笑,道:“成體統又如何,不成體統又如何?”
帝釋君臉色變得很難看,道:“紅纓,這樣不妥啊,這太顛倒了。”
盼兒在一旁聽着卻覺得奇怪,心想,這帝釋君是色界天的皇帝,怎麼在紅纓面前盡是一副商量懇求的語氣。
只聽紅纓道:“此等小事,怎敢勞煩高高在上的帝釋天王。我救他待他好又有何顛倒?我既沒害人,也沒作惡,按你定的因果報應,我替他療傷,好好對他,會得到什麼果報?你縱有再大的福報與權威,也管不了我對誰好吧,難不成你要把我打入無間地獄?”
帝釋君搖頭道:“紅纓,我怎會將你打入地獄,我只想好好待你......我......我......”此時此刻,這位睥睨天下的王者,竟然無可奈何。
他微微瞥了一眼離苦,那雙眼睛,已然失去了泰然自若的神采。
只聽他說道:“紅纓,這位小師傅是出家人,這肯定不妥啊,不如,你把他交給我,我定能治好他的傷......”
紅纓輕輕一笑,道:“這小師傅說了,出家人不過也是人,能出家,就能還俗。我和他情投意合,他說,他願意與我一同廝守在這翠谷之中,共度此生。”
帝釋君臉色一變,怔怔望向離苦,問道:“這小師傅果真這麼說了?”
紅纓大聲道:“是!”
盼兒只聽得心裡酸溜溜的,一時一口悶氣憋在胸口,忽然忍不住擡起頭來,大聲道:“小師傅,你已經決定留下了?咱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去無色界天嗎?迦樓羅現在身在何處也不知,你都不關心了嗎?”
然而此時離苦尚在昏迷,根本沒有聽見盼兒的話。
紅纓轉頭怒視住盼兒,冷笑道:“你這妖女好厲害啊,用你這可憐巴巴的樣子,竟然將帝釋天王都俘獲了。”
只聽帝釋君長嘆一口氣,道:“紅纓,這些年,我對你如何?”
紅纓道:“高高在上的帝釋天王,您對我很好,您擁有這色界天最大的福德和神通,還在我這簡陋的石屋後修建了這麼宏偉華麗的神殿,我不過是一個修羅,誠惶誠恐,受不起您這麼大的恩德。”
帝釋君道:“那你爲何偏偏要與這出家人......”說着,他低下了那高貴的頭,黯然神傷。
紅纓道:“你縱然再好,再好,可是我偏偏不喜歡。這色界天,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離苦渾渾噩噩之際,只聽有人在說話,緩緩睜開眼來,一眼望見盼兒。他輕聲道:“盼兒,你的腿傷怎樣了?”
但見盼兒撇下頭,悽然道:“小師傅,你沒事就好。盼兒以後不再煩你了,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