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李顯坐在窗前滿面憂愁的嘆氣。
一旁看書的李重義偷偷瞄了一眼對面的鄭玘,又看了一眼身邊的李顯,心裡的疑問都快要冒出來了——他從來沒看到這位名義上的叔父,實際上卻相當於他父親的人這樣神思不屬過。
“唉。”
李重義有些不安的動了動,這都是今天第五十三次嘆氣了,到底是怎麼了?
鄭玘看着李重義有些不安穩的樣子,伸手敲了敲桌子,本來想要將那一大一小兩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結果沒想到李重義倒是不安的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低頭繼續看書,而李顯卻依舊是那副快要愁死人的模樣。
鄭玘覺得他這個大學生有必要被扔出去罰站了,要不然小的這個也別想好好讀書了。鄭玘輕聲給李重義佈置了一些作業之後,站起來伸手敲了敲李顯的頭,等李顯一臉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時候,鄭玘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到外面去說。
李顯出去之後就對鄭玘說道:“是我自己想不開,你回去教重義讀書吧。”說到這裡忽然又嘆了口氣:“好好一個春官尚書如今只能在這裡幫我教小孩子讀書,到底是委屈你了。”
春官尚書就是禮部尚書,神皇如今將所有的官名都改了一遍,改刑部尚書爲秋官尚書。又將吏部尚書改爲天官尚書、戶部尚書改爲地官尚書、禮部尚書改爲春官尚書、兵部尚書改爲夏官尚書、工部尚書改爲冬官尚書,她似乎想用這種方法跟李唐區別開來,又或者想用這種方式來提醒現在當政的人是誰,不過唐朝開國以來也的確有改官名的習慣,很多官名都改來改去。
鄭玘面無表情的看着最近有些多愁善感的李顯,一開口就直指話題的中心:“你爲了武玄輝之事憂慮?”
李顯點了點頭,鄭玘忽然心中升起了一股詭異的感覺,李顯這個態度總讓他覺得有哪裡不太對,是不是對武玄輝的關注太過了?雖然在相貌上鄭玘自認還是比武玄輝好的,然而……武玄輝到底年輕氣盛,連神皇都對武玄輝嘉許不已,最近李顯和武玄輝來信頻繁,李顯對武玄輝的感覺似乎也不錯,難道……
而一旁的李顯沒有注意到鄭玘在想些有的沒的,聽了對方的問題糾結了半晌扭頭看了看書房之內,發現李重義正在認認真真的寫字,便湊到鄭玘身邊拉着他的手坐到院子內的海棠樹下說道:“其實我也不是擔心什麼的,就是覺得有些奇怪,我……我之前沒想過武玄輝可能會被阿孃給看上啊。”
雖然現在沒有任何傳言從洛陽傳過來,但是武玄輝留宿宮內本來就是一個信號了好嗎?洛陽宮之內不算東宮,別的地方除了皇帝一家,就沒有一個正常男人會留宿在宮內的,能留在裡面的都是宦官。
武玄輝留宿宮中除了某個原因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解釋了,別說神皇和武玄輝討論政事討論的太晚了,就算再晚,哪怕下了宮鑰,神皇一道手書下來也完全可以放武玄輝出宮,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大臣在宮內討論軍國大事直至深夜的事情。
鄭玘看着李顯忽然問道:“你覺得神皇不應該這麼做?”
鄭玘覺得自己應該先弄清楚李顯的想法,實際上如果李顯真的看不慣他也不覺得奇怪,當年看不慣神皇這樣做的人可不少,畢竟很多人都覺得神皇這是不守婦道。
然而重生一次之後,大概曾經身處高位,鄭玘忽然也有些感概,既然神皇已經坐到了那個至尊之位,她爲什麼還要迎合別人的想法呢?神皇算不上剛愎自用,然而在個人生活問題之上,她又何必聽別人的意見?
鄭玘只擔心李顯如果真的看不慣的話,到時候說不定就要跟神皇起衝突,就好像男人愛護心愛的女人一樣,神皇想要維護一個男人只怕……
李顯聽了鄭玘的話之後又嘆了口氣:“不是啊,我只是覺得好奇怪啊,實際上我知道阿孃身邊終歸會有別的男人的,這個……咳咳,各種雜記野史上都記載過。”
“那你在憂慮什麼?”鄭玘心中的警鈴更響了,這樣看來李顯是單純因爲武玄輝才這樣的啊。
李顯摸了摸下巴說道:“我只是覺得……好像一不小心斷送了武玄輝的前途啊。”
武玄輝本人有真才實學如果憑着自己未必不能當官,現在……終歸說出去不好聽,而且也不過是個散騎常侍,嚴格來說就是陪着神皇玩的人,李顯有點替武玄輝不值。
鄭玘卻冷冷說道:“你若是沒有推他一把,他又哪來的前途可言?”
武玄輝本身能夠走的路也就是一個科舉了,當然他跟李顯認識,李顯將他收爲幕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這個就先放在一邊了,李顯手下不缺能人,畢竟是攝政王,也畢竟是李唐正統,哪怕那些人對李顯再怎麼怒其不爭也會自動自發的聚集到李顯的身邊。
而武玄輝因爲老師殺人的冤案,已經被判定爲不能參加科舉,這樣一來他除了去教書還能做什麼?
李顯這麼一想也是,鄭玘看他似乎想通了更是下了大力氣遊說:“更何況,神皇縱然霸道,若是武玄輝不願,難道神皇還能勉強他?”
李顯聽了之後瞬間囧了,好像……也是這麼個道理,他家阿孃心高氣傲,肯定做不來勉強別人的事情,也就是說武玄輝自己選擇了。
想到這裡,李顯忽然覺得也沒什麼可惜的了:“罷了,個人有個人的道路,他既然選這條路,我想那麼多也沒用。”
鄭玘微微一笑:“正是如此,更何況你看重武玄輝,其人品必然是靠得住的,這樣一個人在神皇身邊,總比那些阿諛小人強得多吧?”
李顯聽到這裡想到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薛懷義,對比一下還是武玄輝更加讓他放心一點。
鄭玘見李顯迴轉過來,沉吟半晌說道:“不要說他了,現在你需要上書了。”
鄭玘說完就從寬大的袖子裡抽出了一份手書,李顯有些奇怪的拿過來看了一眼,然後不由得愕然:“檢舉箱?”
鄭玘聽了之後愣了一下:“什麼檢舉箱?”
李顯對他擺了擺手,仔細看了一下鄭玘的上書內容。鄭玘這封上書很簡單,就是請神皇置銅匭,以受四方之書。簡單來說就是這個東西是專門給神皇看的,不過在鄭玘的設定裡面,這個玩意也並不完全算是檢舉箱,因爲並不是專門用來檢舉用的,還有議論朝政、冤案上訴甚至天象和軍機密議都有。
李顯擡頭茫然的看着鄭玘:“爲什麼要弄這個?”他並沒有看出這個東西有什麼好處來,雖然說是可以投匿名信,但是如果真的有人罵了神皇,神皇真的就找不出這個偷信的人是誰?不可能嘛,如此看來這玩意其實就是個面子工程啊。
鄭玘思考了一下說道:“這個東西,有弊有利,神皇是早晚要弄的,她需要藉口來剷除政敵,但是身份上的轉變讓她還像以前那樣去私下搜尋官員失德之事就不合適了,那不是爲人君的道理,但是她還需要這麼一個東西,原本銅匭應該是魚保宗所獻,只不過這次徐敬業倒的太快,並且魚保宗被牽連其中,所以才輪到你來。”
李顯有那麼一點明白了鄭玘的意思:“你說……其實這銅匭不是什麼好東西?”
鄭玘卻說道:“凡事都有利弊,不能斷言這個東西真的不好,只能說是一樣好東西沒有被用到合適的地方罷了。”
李顯想了想他覺得鄭玘大概是想要借他的手讓這個東西不要出現,畢竟如果真的想要弄銅匭的話,就不應該讓他上書,李顯十分清楚,神皇現在看似對李顯十分縱容,但是她在骨子裡肯定還是警惕的,現在的縱容只不過是想要放鬆李顯的警惕,甚至想要讓李顯因爲她的縱容而變的無法無天,李顯不動就不錯,但是李顯只要動了就一定會錯,到時候神皇未必會真的要了李顯的命,但是打壓李顯的權勢卻是勢在必行的。
然而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了她的思維方式,李顯不動神皇會警惕,但是李顯一動神皇就會思考他這樣做其中的含義,而李顯寫這道奏疏看上去意思十分明顯:就是在給自己刷聲望值。
廣開天下言路這是聖明而大氣的君主纔會做的事情,神皇見到這封奏疏之後第一個想的大概就是那些諫言是不是會限制她的各種政策,在這種情況下,神皇很可能不理會這封奏疏。
李顯二話沒說就謄抄了一份發到了東都,他現在已經不在意神皇對他的看法了,身爲李唐皇室的正統,他就算卑躬屈膝也不一定能夠討到好處,還可能會讓自己衆叛親離,現在這樣挺好的,韜光養晦,培養一下梅花書院新出來的這些愣頭青,讓他們先在他這個小朝廷裡面適應一下朝廷生活,淘汰一部分不能適應的,讓他們回去繼續教書,剩下的就都是人才。
李顯算盤打的很好,所以他現在哪怕頂着攝政王的頭銜也一直沒做過什麼事情,就連突厥寇邊他都只是意思意思的上書讓朝廷儘早做決定,順便將突厥的殘暴形容了一下,不過這樣的上書有跟沒有也沒什麼區別。
李顯的奏疏是能夠直接呈送到神皇手裡的,他的奏疏任何人都不敢壓下來。
神皇在看到李顯的奏疏的時候表情略有些奇怪,似乎有些意外但是又有一些早就料到的意思,此時武玄輝已經成了神皇的秘書,跟上官婉兒一起陪伴在神皇身邊。
上官婉兒對於多了這麼一個男同事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反而是常年在宮中的她稀少見到外男,武玄輝長相英俊瀟灑,談吐得體,對待女孩子還十分有禮貌,讓上官婉兒都忍不住注意武玄輝。
上官婉兒的工作是爲神皇擬詔,而武玄輝的工作就是幫神皇將奏疏分門別類的放起來,其中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武玄輝就能批覆,所以說雖然看上去武玄輝的官位不高,但是他的權利卻也不小,在這種時候想要打擊異己真是太容易了。
武玄輝在看到奏疏上的攝政王印的時候忍不住眉毛跳了跳,雖然十分好奇,卻並沒有翻閱——攝政王的奏疏只有神皇能夠親自翻閱,別的人除非神皇看過之後授權給別人看,否則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看這道奏疏。
好在神皇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只不過他卻注意到了神皇的表情,他沒有貿然開口詢問,他之所以能夠跟在神皇身邊就是能夠審時度勢,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對外也嘴巴很嚴,從來沒有泄露過禁中之語。
神皇在看完了奏疏之後表情更加奇怪,她沉思半晌,纔將奏疏放在案几之上問道:“你們兩個怎麼看?”
這意思就是允許上官婉兒和武玄輝查看了,不過武玄輝並沒有動,而是大大方方的看着上官婉兒,充分表達了新進人員對老同事的尊重,上官婉兒伸出玉手輕輕拿起奏疏看了半晌之後卻沒有說話,反而是粉面含羞的親手將奏疏遞給了武玄輝。
武玄輝神情坦蕩的接過奏疏,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放到上官婉兒的臉上,這讓上官婉兒着實有些失落。
神皇閉着眼睛在思考着什麼沒有看到這一幕,過了一會她睜開眼之後正好武玄輝將奏疏放下,思考了半晌之後,武玄輝說道:“此法的確巧妙,能夠廣開言路,也是能夠展現神皇胸襟,銅匭針對的是平民,國以民爲本,若是能夠藉此聽到百姓的心聲也更能讓神皇瞭解如今的情勢,尤其是銅匭許進不許出,更是思慮周祥,臣以爲,可行。”
這一段話是武玄輝的真心話,說起來,光明的人看到的就都是光明的一面,武玄輝沒有接到李顯的提前通知,就知道這件事兒李顯並沒有想要讓他插手,也並不是十分期望結果,所以武玄輝就毫無負擔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的重點就放在了參議朝政以及軍國大事方面了。
說完這一段之後,武玄輝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通過此法或許還能發現一二遺賢也未可知。”
神皇本來對於李顯的動機是真的懷疑的,她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李顯讓她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一開始她以爲李顯這是在給她挖坑,畢竟如果弄了這個東西,到時候哪怕有人指着她的鼻子罵她也不能過多反駁,更不能懲罰對方,畢竟是她自己要求天下人暢所欲言的。
如今聽了武玄輝這一席話之後,神皇忽然換了一個想法,或許弄這個也真的有好處,如果真的野有遺賢,她自己挖掘了這些人,那麼這些人大部分應該能夠成爲她的心腹,畢竟所謂的遺賢有的時候也不過是一些倒黴的不得志的人罷了。
神皇拿起奏疏仔細看了看,發現李顯的重點果然是放在對朝政的暢所欲言上面,然後就是平冤昭雪,其實對比起李顯,神皇更需要刷聲望,因爲現在天下間罵她的比讚揚她的多多了,畢竟這還是個男權社會不是。
思考了半晌之後,神皇就直接拍板了:“就這麼做。”
武玄輝聽了之後沒有再說別的,他也不知道李顯到底是希望達到目的還是不希望達到目的,如果不希望的話……可是這個意見真的是很不錯啊。
既然是李顯上書,神皇也不是那種會直接扣下奏疏,佔別人功勞的人,她直接光明正大的請人制作李顯奏疏中所說的銅匭,並且做了更完善的設置。
一共有四方銅匭,塗以顏色,青匭在東,曰延恩,獻賦頌,求官位者投之;丹匭在南,曰招諫,言朝政得失者投之;白匭在西,曰申冤,有冤抑者投之;黑匭在北,曰通玄,言天象災變及軍機密計者投之。
李顯在知道這個結果之後整個人都目瞪口呆了,他轉頭看着鄭玘說道:“親,這劇本不對啊親。”
說好的神皇可能因爲不相信他而不做這種事情呢?這是什麼節奏?
鄭玘倒是很淡定,有些奇怪的看了李顯一眼:“這有什麼不對的?這樣不是正好嗎?”
咦?李顯有些茫然的看着鄭玘,他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之後,鄭玘看了他一眼:“你到底對我或者神皇有什麼誤解?”
李顯搖了搖頭,總覺得自己似乎揣測錯了鄭玘的意思。
果然,鄭玘說道:“神皇縱然提防於你,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好的建議的話,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的,這一點你就不要擔心了。”
如果連這種最基本的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沒有,神皇也就不是如今的神皇,只怕她當初連皇后的位子都做不上。
李顯抹了把臉然後認真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呢?”
鄭玘想的十分簡單啊,就是給李顯刷聲望值啊,既然神皇在洛陽這麼做了,那李顯在長安也可以這麼做啊,畢竟長安纔是真正意義上的京城,而這樣的話李顯通過銅匭招到了有識之士,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多麼光明正大充實自身隊伍的機會啊。
好吧,李顯深吸了口氣,他發現是他自己想偏了,人啊,就不能戴着有色眼鏡去看別人啊。
李顯按照鄭玘所說的上書,請求在長安也置銅匭,神皇也有魄力,並沒有因此壓制李顯,不過也可能她心裡十分清楚,這個天下罵她的多,罵李顯的就更多,她不能一個人鬱悶啊。
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銅匭放置好之後,各種罵神皇牝雞司晨的書信比比皆是,武玄輝的任務就是每天將這部分除了罵人沒有任何實質性建議的東西扔到一邊,然後再從剩下的裡面挑出有建設性意見的東西給神皇看。
只不過這個天下讀書人雖然不少,但是能夠言之有物的還是太少了,很多人明明眼光狹隘,卻喜歡站在制高點指點江山,尤其是一些狂生,他們也不知道什麼叫謙虛,書信之中直接留有真名,更有甚者放言若是他得不到重用,這個國家就完了之類之類的。
饒是武玄輝性子沉穩也不由得覺得好氣又好笑,至於神皇……壓根就無視了這類人,那些罵她的書信不看也不是想要眼不見爲淨,只不過是因爲她沒那個時間而已,作爲皇帝她對朝堂的掌控力度不如李治,後果就是需要忙的太多了,不過這是個過程,畢竟現在排斥她的人太多,她需要將這些人都趕出去,換上自己人,到那個時候她才能鬆口氣。
與此同時李顯那裡也跟這邊差不多,不過李顯顯然比神皇還大牌,直接僱傭當朝春官尚書來幫自己挑選書信,身邊偶爾還有鄭瑾和李重義兩個小秘書來幫忙讀信。
讀了兩天,李顯就對這件事情興趣缺缺了,因爲真正的好用的意見太少了,至於那些罵他的,隨便吧,他當初禪位的時候就想到這個結果了,他既然敢這麼做就扛得住。倒是鄭瑾和李重義有的時候看到這樣的書信,就會覺得十分生氣,尤其是鄭瑾,他讀書已經不少了,有鄭玘這麼個進士哥哥,他如今的詞彙量已經足夠讓他看明白那些書信,更何況破口大罵的那些人壓根就沒打算言辭隱晦,都罵得十分豪放,鄭瑾和李重義每天幾乎要掀八回桌子才能平下心氣。
相應的就是這兩個小傢伙學武越加的奮發向上,彷彿想要將怒氣藉由習武發泄出去一樣,李顯看的好玩,也就沒有禁止他們兩個看信,鄭玘說得對啊,他們兩個需要這樣的磨練,要不然養尊處優的,將來連別人罵兩句都受不了還能做什麼?
就在神皇和李顯都覺得銅匭的存在十分雞肋的時候,還真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匿名舉報將軍賀蘭敏之裡通外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