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聞人鋒“叛變”的事情讓人惱火,但從原則上講,不良人原本就只是拿錢幹活的“臨時工”,人員流動一向頻繁。聞人鋒想要受聘於左街署還是右街署,那是他自己的自由。
當然,從道義上講,這種事情很難讓人接受。真要清算起來,於理有虧最需要負責的就是李晟和崔敬。因爲王爍,早就把聘用不良人、遴選不良帥的權力授予了手下的判官。
尤其是崔敬,史敬忠的事情他負有直接責任。
原本王爍沒想過份追究聞人鋒的事情,主要原因就是想給崔敬留點面子。但既然是他自己主動提起了這一壺,那王爍就有必要問個清楚明白了。
不是爲了追責與懲罰,而是爲了避免相互之間產生猜忌與隔閡。
崔敬,顯然也是有着這樣的想法。
他叉手拜着,認真的說道:“王將軍,聞人鋒出身貧寒而窮苦。在受聘爲不良人之前,他以打獵捕魚爲生,憑此養活一家老小。在京城摸爬滾打了七八年,他才做到不良帥,家境稍有改善,還將一家老小都從鄉下接到了京城來住。”
王爍道:“這些,跟他背叛我們有關係嗎?”
“有。”崔敬認真的說道:“我只是想說,每一個在京城討生活的人都很不容易,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小百姓。聞人鋒是他們一大家子的頂樑柱,他有着很多的顧忌和牽絆。”
王爍點了點頭,“那你繼續說下去。”
“謝將軍。”崔敬道,“其實從一開始,聞人鋒就是奉了韋由之命,故意改投左街署。”
“目的呢?”王爍道,“難道韋由還能未卜先知?”
“韋由應該是把我們左街署,當作了敵人。安插在敵方內部的細作,總會有發揮用處的時候。”崔敬道,“只是沒想到,這樣麼快就讓史敬忠的事情,將它應驗了。”
“不會是韋由。”王爍若有所思的道,“我雖然和他有過一點矛盾,但並沒有根本上的衝突,他還犯不着下此狠心來對付我。”
“那韋由,應該就是受人指使了?”崔敬問道。
王爍點了點頭,“有可能。你繼續說。”
崔敬道:“要說,我們的對手用心也算精深。聞人鋒和南宮軾是好兄弟,南宮軾對他深信不疑。崔某也就,未加懷疑。對手,明顯是在利用我們的義氣用事。”
“我信你,你信南宮軾,南宮軾被騙了。義氣用事,被人利用。”王爍笑了笑,“你繼續。”
“是……”崔敬道,“其實,聞人鋒也不想這樣做,但他沒有選擇。韋由只需要一句話,就能斷了他們全家的生計,讓他一家老小全都遭殃。”
王爍皺了皺眉,“雖然我對韋由沒有好感,但他畢竟是出身於京兆韋氏的一名士大夫,這種人最是看重自己的名節。他怎會爲了一點小恩小怨,幹出這種下作之事?”
“是的,崔某也覺得有些奇怪。”崔敬道,“因爲,韋由確實是一位頗有聲望的名門高士。如今卻公然使出這種下作手段,確實不合常理。”
王爍心中一亮,呵呵一笑,“這種下作手段,倒像是推事院的吉溫、羅希奭那些人的做事風格。只不過,頂包的人是韋由罷了!”
“王將軍的意思是,韋由是被吉溫和羅希奭等人脅迫?”崔敬問道。
“我沒有證據,只能是猜測。”王爍道,“韋由的堂兄弟韋陟,一直都是右相的死對頭,右相對他頗爲忌恨。如今,推事院正在徹查亞里斯一案的涉案官員,按照右相與推事院的一慣辦事風格,他們很有可能會把韋陟也給構陷進去。”
崔敬恍然大悟,“既然右相要處理韋陟,那就肯定不會放過與之交從甚密的堂兄弟韋由。讓親近之人出面指證參與構陷,這正是推事院的辦事風格。”
“是的。就如同他們要對付楊慎矜,就從他的愛妾春草入手一樣。”王爍道,“所以我懷疑,韋由早就暗中屈從了右相。他的一切行爲,都在右相的掌控之中。那一日我們端掉祅祠之後,還受到了韋由的親自率軍阻撓。那時我就該要醒悟過來的,韋由已經是右相的人了。”
“這就說得通了……”崔敬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們還在調查亞里斯一案的核心人物米罕的時候,聞人鋒就被安插了進來。韋由沒有理由這麼做,但如果是右相和推事院密令他這麼做,那就合情合理了。”
“派出聞人鋒監視我們以備不時之需,應該只是他們一個無心插柳的小招術。”王爍道,“他們控制韋由的最大用心,應該還是爲了對付韋陟。看着吧,估計用不了多久,韋陟就要倒大黴了。指控他的人當中,或許就會有他最信任的堂兄弟,韋由。”
崔敬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雖然我也挺討厭右街使韋由,但也僅僅只是討厭他趾高氣揚的不良作派。但韋由並不是一個奸險惡毒的壞人,爲官也比那些貪官污吏強了百倍不止。但經此一事,韋由名聲必臭。這輩子,他也別想再幹乾淨淨的做人了。”
“是的。”王爍道,“推事院的兩大絕招,一是斬盡殺絕,二是摘掉良心。沒了良心的人,推事院說一他不會說二,向來最是好用。”
“好好的大活人,硬生生的被逼成鬼,甚至是變成狗。”崔敬長聲嘆息,“長安究竟是怎麼了,被詛咒了嗎?”
王爍也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看來岑參說得真是沒錯。京官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渾渾噩噩不思作爲,要麼昧起良心投靠右相。
李林甫,真是大唐的致命毒瘤!
崔敬拖着他的傷腿,再次拜託下來,神情有些低落,“將軍,聞人鋒的事情我負全責。請責罰於我,否則無以服衆。”
“所謂責任,是看影響與後果來的。”王爍道,“這件事情影響確實很壞,但好在後果不算嚴重。史敬忠這個證人,已經不是很重要了。”
崔敬有點不解,“這是爲何?”
“因爲我已經提前把史敬忠的口供,親自遞交到了聖人的面前。箇中情由與真相,聖人已經全部知悉。”王爍道,“隨後,聖人才派出了宮裡的人出面,直接干預楊慎矜一案。”
崔敬恍然,“原來如此。”
“崔都尉,你很講義氣,這是好事。”王爍道,“但你的義氣,有沒有底線?”
“有。”崔敬道,“不得爲非作歹,不得禍害無辜。”
王爍道:“那如果不是我先下手爲強做了另一手準備,讓史敬忠落到推事院手中,就有可能害得楊慎矜滿門上下,兩百餘口一同罹難。這算不算禍害無辜?”
崔敬的臉色都變了,慚愧不已的低下頭,手手而拜,“算。”
王爍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站起來,然後說道:“罰你一月俸祿,用於公食加餐。你有沒有意見?”
崔敬跪着未起,重嘆了一聲,“將軍,處罰太輕無以服衆,屬下良心亦是難安。”
“那就三個月。”
“喏!”
“以後餐餐有肉吃了。”王爍笑了一笑,自顧走了。
崔敬這才慢慢的站起了身來,苦笑一聲,“混了大半輩子,居然還要花錢買這樣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