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雖好,不是故鄉。
對於骨力裴羅來說,發生在回紇的那場椎心刺骨的變故,至今彷彿還歷歷在目。他還記得當磨延啜一身是血地進了牙帳,沉聲回報了勝績之後,他說出自己前往長安爲大唐天子宿衛時,這個長子除了如釋重負,更多的是震驚失神。而那時候,他是怎麼說的?
“突厥覆滅,漠北無主,本來,這對回紇來說,是一個大一統的好機會,可誰都沒想到,杜士儀竟然肯孤身犯險,坐鎮突厥牙帳舊地,甚至打算在此建城!於是葛邏祿因此退縮,改東進而爲西進;阿布思因副大都護的頭銜心滿意足,不思進取;乙李啜拔雖有長子僕固懷恩在安北大都護府爲重將,可父子一別多年,早已難說一條心;而我回紇卻被人反間計所趁,一場內耗元氣大傷。如果沒有當年大唐天子的那句話,就連僅有的騰挪餘地都沒有了!”
骨力裴羅帶着最忠於自己的心腹離開回紇之地時,磨延啜率軍親自相送,於最後道別之際一聲不響地磕了三個頭。那時候,他們父子全都明白,這一別就是永訣,此生恐怕都再難有相見之日!
如果不是杜士儀把回紇內亂之事悉數上奏,他在長安還會受到更大的禮遇。畢竟,一個在別人看來爲內亂所迫出走長安的回紇舊主,和傳位給成年的兒子後再奔赴長安宿衛天子的回紇舊主,意義截然不同。好在大唐天子和他想象的一樣好大喜功,更在乎的是他此次入朝的政治意義,而他也用恭順和禮敬漸漸打消了大唐君臣的疑慮,很少表現出思鄉之情。從此之後,他要做的就是想辦法站穩腳跟,至少不能讓杜士儀順風順水一直在漠北紮根下去。
“俟斤,李相國請您前去赴宴。”
見隨行長安的一個心腹隨從快步進來,如此報說,骨力裴羅便冷冷叱道:“都說過多少次了,回紇的俟斤已經是磨延啜,我現在是大唐的右威衛大將軍。”
在主人的怒斥下,那隨從只能喏喏連聲地改稱大將軍。骨力裴羅仔仔細細穿上了唐人的冠服,對着銅鏡一照時,脣角卻露出了難以名狀的苦澀。一路顛簸,到長安後又殫精竭慮,他的身體遠不如看上去這麼健康,可一想到回紇如今的危局,他就不得不努力打起精神來。當另一個隨從稟報說,秘密尋訪的名醫已經有着落了,他微微一點頭,便龍行虎步地出了門。
能成爲當朝權相李林甫的座上嘉賓,他花了很大的代價,但如果對方真的是杜士儀的敵人,那麼,他的目的就能達到!
開元初期以姚宋爲代表人物的宰相們,並不喜歡呼朋喚友,飲宴無度,自從執掌文壇牛耳的張說之後,宰相廣納門客,日日笙歌飲宴的方纔多了。其後宇文融、李林甫、李適之,全都常常在家中設宴大聚親友。當這天晚上骨力裴羅來到平康坊李宅的時候,就只見門前車水馬龍,顯見晚上賓客衆多。他卻也並不氣餒,氣定神閒地進門。他這個蕃臣近日炙手可熱,有不少人主動打招呼,他也就一一客氣迴應着,而後暗自記下這些人的官職姓名。
人脈到哪裡都是最最需要的!
李家廳堂極大,他的座次倒也居前,可李林甫不過是寒暄了兩句,並未多說什麼。骨力裴羅也很有自知之明,並未表現得太過諂媚,等到大宴開始的時候,便自顧自地邊喝酒便欣賞歌舞,偶爾和那些因爲對塞外好奇,而過來探問的官員閒聊幾句,很沉得住氣。唐人喝酒的狂放和塞外各族之人有得一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骨力裴羅還只是微微醺然,滿座就已經醉倒一片了,而主位上的李林甫早已離席而去不見蹤影。
就在這時候,他只覺身後突然有人靠近,卻是低聲說道:“大將軍請隨我來。”
骨力裴羅立刻警醒,他一句都沒有多問,只彷彿酒喝多了要去如廁似的,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退席往後頭邊門而去。剛一出門,他就只見已經有人提着燈籠等在那兒,見了他只是屈膝爲禮,就默不做聲地在前頭引路。跟着他們在偌大的李宅中七拐八繞,骨力裴羅縱使再好的記性,隱隱也有些頭昏腦漲,暗想怪不得常常聽人說,李林甫爲人最是提防刺客,晚上連睡哪張牀,親如妻兒都不預先知道。
直到進了一座看似格局極小的院子,引路的從者到正房前停下,輕輕稟報了一聲,這纔打起竹簾請骨力裴羅入內。到了長安這麼久,骨力裴羅還是第一次見識官宦人家的書齋,只見四面架子上到處都堆摞着書卷,和外人對李林甫不讀書的評價大相徑庭。
“相國。”
“嗯,大將軍坐。”李林甫對骨力裴羅的態度極其客氣,擺手請坐後,他便先是笑着問了幾句對方在長安的生活,隨即才漸漸轉到了有關漠北諸部的正題上。他對於軍國大事遠遠沒有對繁瑣的政務那麼熟悉,正因爲如此,杜士儀因爲長期出鎮在外,在軍國大事上比他更有發言權,他一直都有束手無策的感覺。所以,當骨力裴羅直言不諱地說明,正是杜士儀在回紇此次內亂中用的反間之計時,他在心驚之餘,便意味深長地問出了一句話。
“大將軍對杜君禮,應是恨意滿滿吧?”
“用中原人的話來說,技不如人而已,沒必要怨恨。”骨力裴羅帶着酒意說出這麼一句話,繼而方纔輕描淡寫地說道,“杜大帥雖說厲害,可他如今所用蕃軍,既有夏州僕固部,又有宥州昭武胡姓諸軍,也不是鐵板一塊,萬一被人用間,方纔是大亂!”
李林甫心中一動,可想起當初自己在朔方籠絡的經略軍正副將三人,正是因爲挑唆胡戶爲亂被杜士儀當場拿下,他又不知不覺猶豫了。可就在這時候,他便只聽骨力裴羅打了個酒嗝,嘿然笑道:“若換成是我,便從僕固部入手!當初夏州僕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北歸,便是杜大帥一手籌劃,如今僕固懷恩又爲其大將,若有差池,他這個安北大都護兼朔方節度使就當到頭了!”
話說到這份上,李林甫終於心中瞭然,骨力裴羅是藉此表示,事情可以由他出面去做,自己不用費心。想到這裡,他知道自己若是一點承諾都沒有,這個昔日蕃王說不定會去找別人,於是眼神一閃便笑着說道:“大將軍如今已是我大唐重將,這些話就不用說了!陛下對大將軍的弓馬讚口不絕,北門禁軍之中有頗多蕃軍,如若大將軍有意,我可奏請陛下,讓大將軍操練蕃軍!”
骨力裴羅哪裡還不明白,李林甫已經接了自己遞過去的那層意思,當即起身慨然行禮道:“相國美意,我感激不盡,定當以餘生爲天可汗恪盡忠誠!”
李家夜宴雖晚,卻很少留客,這也是李林甫爲了安全起見。衆多賓客被送出李宅,有些尚未正式授官的從後門去平康坊北里宿妓,有些官爵高的從前門走,在護衛的扈從下,無視夜禁,回到同樣能夠沿着坊牆開門的自家宅邸。而暫居四方館的骨力裴羅卻無心回去,直接帶着從者找了家空閒的客舍。
可他還沒來得及睡下,客房外頭便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卻沒有任何說話聲。情知不可能是自己的隨從,骨力裴羅一骨碌爬起身,袖了一把匕首藏好後,便沉着地上前開了門。
認出對方的一剎那,他便不動聲色地把匕首往裡頭攏了攏,隨即假作訝異地問道:“怎是韋郎君?這麼晚找我是……”
“是大兄要見你。”韋蘭側身一讓,將身後的兄長韋堅讓進了屋子,隨即便笑容滿面地關上了門,竟是親自在外看守。
骨力裴羅初到長安,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瞭解朝局,可畢竟初來乍到,只知道韋家就如同突厥的後族阿史德氏,常常和皇族聯姻,而韋堅一家則是太子妃的孃家。因爲不久之前磨延啜和吐迷突的那場殊死爭鬥,他一點都不想涉足這樣的複雜局勢,所以對韋蘭的聯絡表現得極其含糊。可如今韋堅親自來見,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了。
“大將軍初來長安,卻爲右相座上嘉賓,實在是長袖善舞。”韋堅並不擔心骨力裴羅不通漢語,一打頭就捅破了對方和李林甫交往這層窗戶紙,隨即便笑吟吟地說道,“話說這些天,我聽到一些傳言,說是大將軍此來長安,表面上看是爲陛下宿衛,忠心可嘉,其實卻是眼看回紇局勢岌岌可危,於是上京找靠山,而且因爲忌恨杜大帥,想要藉着朝中某些人之力,把杜大帥拉下馬。”
這所謂傳言真假,骨力裴羅也懶得去追究,可韋堅這樣一句話中隱含的威脅之意,卻讓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這不是他遊刃有餘的漠北,自從他不得不選擇孤身入京,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後援和屏障,不得不自己面對這一切。
所以,他盡力讓自己顯得從容一些,強笑一聲道:“韋尚書說的這些傳言,未免太滑稽了……”
“滑稽不滑稽,大將軍應該自己清楚。”韋堅好整以暇地在客位上坐下,這才輕聲說道,“大將軍當初爲回紇之主時,難道也是如現在這樣,把賭注都下在一個人身上?要知道,大將軍畢竟來自回紇,對於我大唐制度完全不熟悉,如果一不小心犯些什麼忌諱,那可就糟糕了。”
面對這赤裸裸的威脅,骨力裴羅不禁死死盯着韋堅,心裡突然生出了一種無力感。
他一介有名無實的大將軍,怎會讓韋堅如此不惜親自接觸,而且直接出言威脅?
知道骨力裴羅不可能不畏懼自己說的後果,韋堅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將軍應該知道,我的妹夫正是當今皇太子。李林甫能夠許諾你的事情,我也能許諾,而且還能保你長遠。你想一想,如果你初來乍到就四處交接,刺探我大唐虛實,實則圖謀漠北的消息散佈出去……”
此時此刻,骨力裴羅終於澀聲問道:“韋尚書想讓我做什麼?”
“很簡單,李相國的心思和動向,再有便是如果陛下真的讓你操練北門禁軍,你不妨提拔舉薦幾個人。這樣的事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知道韋堅一定會把今夜來見自己的首尾收拾得一乾二淨,就算自己去向天子舉發,一介區區蕃將未必討得了好,骨力裴羅便只能寄希望於能夠含含糊糊先把此事含糊過去。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韋堅竟是笑吟吟地拿出了一份用突厥文寫就的文書,就這麼放在了他的面前。他只是隨眼一掃,便只覺一股怒氣直衝腦際。除了他的簽名以及手印之外,那上頭其他幾個蕃將的名字他並不熟悉,可那正文的意思卻分外驚心。
這是一應蕃將暗中盟誓,打算在朔方和漠北掀起叛亂的盟書!
這一刻,骨力裴羅終於下定決心就此一搏。他乾笑一聲,此前藏在袖子中的匕首漸漸往下挪動。可就在他正準備動手的時候,韋堅彷彿察覺了似的,把東西又收了回去。
“此物並不是我假造的,而是我從某種渠道得來的,由此可見,大將軍你如今雖說看似極得陛下寵信,實則危若累卵。”韋堅彷彿還生怕骨力裴羅不明白,淡定地解釋了一下危若累卵四個字的意思,這才繼續說道,“這是李林甫使人暗自造出來的東西。你到長安之後,雖也去拜訪過多處,可若說喝醉酒,讓人有機會留下你的手印,卻只會是在他宅中吧?如若他真的相信你,怎會造出這樣的東西來?”
骨力裴羅已經懶得去想,韋堅拿出來的東西究竟是他自己假造的,還是貨真價實爲李林甫命人假造的。他固然智勇兼備,可終究更習慣戰場拼殺,而不是這樣爾虞我詐鬥心眼。在心裡最後權衡了一番之後,他便沉聲說道:“我和李相國總共只見過數次,並不曾有什麼深交。所以,打探李相國虛實之事,恕我無能爲力。如若真的蒙陛下恩准,能夠操練蕃軍,韋尚書所託之事我自會盡力。”
他爲李林甫幫忙對付杜士儀,李林甫則爲他謀求在長安立足之地;至於韋堅,他答應幫其在軍中安插人手,韋堅自也會投桃報李。這樣就夠了!
儘管骨力裴羅不肯爲自己打探李林甫的虛實,可韋堅已經覺得很滿意了。只要在對方和李林甫之間造就不信任的種子,答應自己在軍中安插人手的條件,那這一次的火候就夠了,下次還有下次的辦法。所以,他慷慨大方地留下了那道所謂盟書作爲證據,又寬慰安撫了骨力裴羅幾句,這便悄然起身離開,便彷彿從來沒有在今晚出現在這座客舍似的。
這是李林甫的老窩,他可得小心十分!
韋堅自以爲行蹤隱秘,卻沒想到微服離開客舍的時候,卻早有一雙眼睛盯着。那個青衣小帽一如尋常僕從的男子,一直跟到其進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院,這才現身出來,朝着那座屋子多端詳了幾眼。直到確信已經完全記住了,此人方纔悄然轉身離開。
好容易把骨力裴羅這個蕃將給收拾得服服帖帖,韋堅接下來兩天自是志得意滿。可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韋冰就急急忙忙來稟告了一個消息,道是王容親自出面,給陳寶兒定下了嗣韓王妃杜氏的孫女李煢娘。乍聞此事,韋堅先是一陣錯愕,隨即就怒容滿面地瞪向了韋冰。
“不是早就讓你去提親的?怎會突然被人橫插一腳?”
“大兄息怒,我也只是因爲那陳季珍制科殿試的結果還沒出來,想着萬一他名次靠後……”
還不等韋冰努力解釋清楚,韋堅就怒聲打斷道:“那現在他的名次呢?”
韋冰頓時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小聲說道:“雖未奪下制頭,但也是在第二名……”
“那就行了,在智謀將帥科這等素來取人極少的制科中奪下第二名,你還想怎樣?愚蠢短視,我真的要被你氣死了!”韋堅身爲如今兄弟之中最年長的,素來是張口就罵,從不留情,這時候劈頭蓋臉把韋冰痛罵了一頓之後,他方纔又輕輕吁了一口氣,決定不再糾結此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橫豎不過是一個寒門子弟而已!
“對了,阿兄,與其去結交遠在漠北的杜士儀,還不如另尋他人。皇甫惟明不是如今官居隴右節度使嗎?他頗得陛下之心,而且在隴右也打過好幾個大勝仗,更重要的是,當年他可是當過太子殿下的屬官。”韋冰見韋堅總算是放過了自己,趕緊討好地出了一個主意。果然,這一次,他就只見兄長的臉色迅速霽和了下來,顯然並不排斥自己這個提議。
“皇甫惟明雖則近些年來躥升極快,可比起杜士儀來還是差得遠了。話說回來,比起文吏出身的皇甫惟明和杜士儀,河東節度使王忠嗣方纔是一塊瑰寶,那種萬夫不當之勇,太子殿下每每說起就心動十分。”
說到這裡,韋堅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先不提這些遠的,骨力裴羅的任命剛剛下來,奉命操練左神武軍中的左廂蕃軍,你給我死死盯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