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希秉被一股刺骨的涼意給刺激得悠悠甦醒過來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竟不是在任何封閉的屋子裡,而是站在城牆之上。耳邊是呼嘯的大風,身邊是一個個猶如標槍一般筆直挺立的兵士。面對這樣詭異的情形,他不禁對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的經歷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太陽穴環視左右之後,他便只見張興正抱手站在自己的身側,那張原本就黝黑的臉,此時此刻更是如同鍋底一般。
“張長史?”
隨着羅希秉的這個聲音,張興側過頭來瞥了他一眼,隨即便冷笑道:“羅侍御連日以來胡亂調度兵馬,又招攬那些惡行累累的惡棍,倒行逆施,以至於安北牙帳城中騷亂不斷。你既然說是奉了欽命,前來查證黠戛斯襲殺杜大帥之事,可現如今,黠戛斯和回紇磨延啜餘孽的聯軍已經兵臨安北牙帳城下,你還有什麼話說?”
“什麼?”
羅希秉只覺腦際一片轟然巨響,半晌都沒晃過神來。他之前之所以敢調動安北牙帳城留守的兵馬,自然不無私心,省得自己那點人手在這偌大的城池中連一點水花都砸不起來,再加上安北牙帳城這麼多年來穩若泰山,漠北亦是一片太平。可他哪裡能夠想到,黠戛斯和磨延啜明明已經在杜士儀手上敗北了一次,又如何千里迂迴,直接殺到了安北牙帳城?
不肯相信這一點的他大步走到了城外那一側的城牆邊上,極目遠眺,就只見千餘步之外,黑壓壓的大軍一眼望不見盡頭,憑藉他那點貧乏的戰爭藝術,一想到城中留守的兵馬至少,頭皮便是一陣發麻。但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支撐着城牆的他倏然回頭,冷冷對張興說道:“安北牙帳城丟了,那是杜士儀的事,和我何於?”
然而,他並沒有等到張興的回答,因爲這位安北大都護府長史恰是轉過身來,衝着城牆上的數百將卒高聲喝道:“安北大都護府的勇士們,你們都聽見了來自長安的羅侍御,到了安北牙帳城後就作威作福,胡作非爲的羅侍御說,如果安北大都護府丟了,那是杜大帥和我們的罪責,他不負任何責任”
羅希秉見張興故意曲解自己的話,自己從打擊杜士儀一個點,擴散到了打擊安北牙帳城所有官民將卒一整個面,他不禁目露兇光。可事到如今,他也懶得做出一絲一毫的辯解,於脆沉着臉不做聲。可下一刻,他又聽到了一個令他大驚失色的消息。
“可羅侍御你這般折騰,岌岌可危的並不僅僅是一個安北牙帳城,而是整個漠北。還有一個壞消息我剛剛沒說,都播的懷義可汗裹挾了同羅之主阿布思,號稱出兵十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僕固牙帳城。而在更東面,因爲安祿山的舉薦和請功,都播實質上已經悍然佔據了契丹牙帳,奚人亦是望風而降。自從突厥覆滅之後,漠北又再次大亂了,你還敢說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責任?”
得知漠北竟是大亂,羅希秉不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可是,他的家眷又不在這裡,他的根基也不在這裡,能夠決定他生死榮辱的人更不再這裡,這樣一個壞消息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打擊。
“那又如何?難不成張長史還能把都播出兵叛亂歸結到我頭上?”
“若不是你將安北牙帳城的兵馬全都調了出去,我這時候還可分兵支援同羅僕固,怎會有今日窘境?”張興聲音越提越高,漸漸竟是變成了咆哮,“不但如此,你還三番兩次去威逼利誘晉國夫人,以至於就在今天早上,安北大都護府的各位誥命們前去探望晉國夫人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消息,夫人她不幸失去了自己還未出生的孩子”
這個消息羅希秉還是首次得知,而城頭上那些將卒,卻在更早些時候就知道了。因爲王容親自出面,堅持嚴加懲處了羅希秉招攬的那些衛士,如今她在城中威望極高,因此得知她竟是人到中年難得懷孕之後,卻失去了自己的這個孩子,所有人除了惋惜和痛心,便是對羅希秉的深深痛恨。
蝨子多了不怕癢,羅希秉哂然一笑,但緊跟着,那段短促而幾乎他遺忘的記憶終於浮出了腦海。他想起了自己闖進後院某個院子後遭人阻攔,而後眼看就要發現那個彈琵琶的女子時,卻又被人打昏。然而,他正想要把這個問題捅出來,他卻只見城頭那些將卒中,有人突然振臂一呼。
“如今大敵當前,要是還有人亂傳軍令,威逼脅迫,我們別想保得住這座安北牙帳城殺了他,殺了羅希秉”
羅希秉到安北牙帳城轉眼已經一個多月了,只要他掣出欽使這個最好用的頭銜,就只見從上到下無不讓步,因此聽到這個充滿殺意的聲音,他竟是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直到那個暴喝的青年軍官抽刀朝自己逼了過來,原本以爲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面對死亡的他方纔生出了一絲真正的驚惶。
“張興,杜大帥不在,你便是這樣約束部屬的?”
“羅侍御這話實在是太好笑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就在不久之前,你不是纔剛奪去了大帥交給我的調度、財賦、人事等諸多留後大權?如今軍中既有譁變,還請你自己解決,我這個光桿子長史什麼辦法都沒有”
羅希秉登時被噎得啞口無言,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隨即便感覺到,那個持刀威逼上來的青年軍官身後,竟有更多的士卒拔刀跟上。儘管他甚至希望過出現這一幕,以此讓杜士儀成爲叛逆永世不得翻身,可現如今在兵臨城下的時候出現這一幕,情況就不同了。
安北牙帳城上上下下大可渲染是他錯誤調動兵馬,以至於遭受敵軍圍城,又在城中縱容屬下妄爲,激起軍浮動,於是將卒羣起而攻,殺他以定軍心。他當然願意以自己的死,拉杜士儀同歸於盡,可他絕不希望自己一條命竟然這樣毫無意義地平白無故送掉
他已經沒時間去計較自己爲什麼會在這麼詭異的時刻恢復意識,只能聲嘶力竭色厲內荏地不斷曉以利害,然而,對於這些已經忍受了他太久的蕃軍而言,他那些空洞的言辭已經難以起到任何作用。當第一把刀狠狠砍在他的肩膀上時,那股劇痛讓羅希秉一下子跪倒在地,口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哀嚎。
“你們……你們竟敢襲擊欽使,罪該萬死”
“罪該萬死的人是你”阿古滕氣急敗壞地一劍刺入羅希秉小腹,惡狠狠地說,“要不是你這個狗東西胡亂調度兵馬,我阿父怎會輕易被人挾持叛亂我恨不得拿你直接去喂野狗”
阿古滕還會說漢話,但更多的胡兵全都是嚷嚷着本族的語言,將連日以來積攢下的怒火宣泄在刀劍之下,隨着那淋漓的鮮血,羅希秉須臾就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當他看到張興排衆而出走到自己的面前時,他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對方,可卻已經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
就是這個狀似粗莽的黑大個煽動了這些將卒,置他於死地不說,自己的手上還不用沾上半點鮮血,實在是高明。
可是,張興在盯着已經只剩下一口氣的羅希秉好一會兒之後,突然拔出佩劍,徑直一劍直入羅希秉的心窩在對方那驚駭不可思議的目光中,他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身爲安北大都護府長史,奉杜大帥之命留守安北牙帳城,我卻懾於你三番兩次的威脅,畏首畏尾,以至於造成今日的局面今日殺了你羅希秉,我一個人承擔所有罪責,和其他人無關”
垂死之際的羅希秉僅有一個念頭——張興怎麼敢當衆下手,他怎麼敢
“殺欽使這樣的大罪,怎能讓張長史一個人承擔?”
隨着這個聲音,自從因爲出言不遜被杜士儀杖責的阿茲勒,終於在這個時刻現身。他大步上前,竟是突然拔出身上的佩刀,就這麼一刀向業已垂死的羅希秉斬下,就只見隨着一腔熱血,死不瞑目的羅希秉頭顱就這麼飛了起來,隨即卻被眼疾手快的他一把抓在了手中。
當此之際,阿茲勒環視城牆上的數百將卒,一字一句地高聲喝道:“各位,我等辛辛苦苦爲大唐開疆拓土,結果卻因爲這樣一個酷吏,遭遇瞭如此不公的待遇忍氣吞聲了這麼久,如今敵軍兵臨城下,誰還能忍得住?”
剛剛羣起而攻,在羅希秉身上盡情發泄怒火的將卒們頓時振臂應和,就連本只是阿布思派到這裡鍍金的阿古滕亦是滿臉激憤迸出了一句忍不住。當阿茲勒高掣羅希秉的首級示衆之後,隨即示意高高懸掛在旗杆上示衆,城頭頓時士氣大振。
這時候,張興方纔舉起剛剛染血的寶劍,厲聲喝道:“黠戛斯的毗伽頓和磨延啜大約是這輩子第一次攻城,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好好看看,我安北牙帳城中究竟都有怎樣的勇士傳令城內六十四坊,每坊出兵百人。如有死難,安北大都護府將加倍撫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