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辟穀不食多日,說是爲了修道清心寡慾,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爲李隆基竟然派了羅希秉這樣一個酷吏前往安北牙帳城,而後不多時漠北大亂,她一氣之下方纔連飯食都不想進了當年司馬承禎曾經教授過她一些服氣養身的要訣,可她身在富貴鄉,縱使早年師從葉法善學道,可終究不可能有那樣的道心悟性。再加上一顆心已亂,這辟穀的結果不是心平氣和,而是心思更加浮躁,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
如果能夠讓她到宮中李隆基面前去大罵一通發泄一下火氣,也許結果還能好些,可這樣大不敬的事情,縱使長公主也不可能做
所以,玉真公主死死盯着固安公主看了好一會兒,最終聲音艱澀地說道:“可如果我用了藥,你怎麼辦?更何況,君禮還有妹妹和子女晚輩留在這裡……”
“藥只剩下一瓶了,君禮在長安城的親人朋友卻還有很多,更何況,觀主覺得是那些原本生龍活虎的人突然死了,不容易讓人疑心,還是別人認爲心灰意冷,少在人前出沒的觀主死了,不容易讓人疑心?”固安公主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見玉真公主果是沒有任何怒意,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悵惘,她便趁熱打鐵地說道,“至於觀主擔心我,那就更加大可不必了。只要觀主把終南山的玉華觀別業送給我,我搬出長安城去,楊國忠又奈我何?”
“可我脫身之後,又該往何處去?”
一輩子生活在皇家,縱使痛恨極了這種桎梏多多的生活,可真的放歸自由,玉真公主卻仍是一片茫然。可是,她問出這樣一句話,便代表終於願意了,因此固安公主還是好一陣喜悅。她上前在玉真公主面前屈膝坐了下來,這才緊緊握住了這位金枝玉葉的雙手。
“觀主可以去雲州雲中郡。我曾經棲身在那裡多年,雖然早就回來了,可還有很多親信留在那裡,還有一座偌大的公主府留着。雖說及不上玉真觀,可修繕修繕,一樣能住人。而云州又是阿弟起家之地,軍民上下全都對他感恩戴德,朝廷官員說一句話,卻未必都有我和他說一句話管用,他的堂弟杜望之也還在雲中守捉。去別的地方也許還有被人識破或是安全之憂,去那裡卻斷然沒有”
此時此刻,玉真公主哪裡不明白,固安公主是早有定計,竟一切都安排好了。想想在長安錦衣玉食的憋悶和苦澀,她終於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楊國忠的信尚未有迴音,玉真公主病倒之事,便由固安公主代奏了李隆基。如今兄弟姐妹幾乎凋零殆盡,儘管玉真公主這些年漸漸少有入宮,可李隆基對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總還有幾分情意在,當即派了御醫前去診治,卻不想玉真公主卻不願診治,口口聲聲說金仙公主屢次託夢給自己,道是山居寂寞。一來二去,李隆基彷彿是怕金仙公主的幽魂反過來纏住自己,聽御醫說玉真公主彷彿有油盡燈枯之相,他甚至都不曾親自出面去探望一下自己這幼妹。
於是,等到哥舒翰真的應了楊國忠那封信,帶着河隴大將王思禮並一隊精銳馬軍進京朝謁,抵達長安城的那一天,玉真公主香消玉殞的訊息也同時傳到了興慶宮。儘管這些年來聽慣了死訊,看慣了訃聞,可李隆基還是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他悲傷的不是玉真之死,而是他的生母,也就是當年的竇德妃所出的一子二女中,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玉真公主這些年來不再如開元初年那樣廣聚文士,飲宴常開,她的死訊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不過如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水面,根本沒有濺起什麼漣漪來。可對於視玉真公主如同母親的杜仙蕙來說,這就是晴天霹靂了。她早年拜在玉真公主門下學道多年,此前也曾經登門苦苦哀求侍疾,可玉真公主卻堅持不允。她本以爲只要回頭再勸一勸,說不定就會有轉機,可沒想到人竟然就這麼去了
聞訊而來的杜幼麟卻是孤身一人。妻子宋錦溪如今已經有八個月的身孕,臨盆在即,即便她很想來,他也只能把妻子勸在家中呆着。見杜仙蕙伏跪在地痛哭不止,一旁的崔朋陪她跪着,卻在小聲規勸着她,而再一旁的姑姑杜十三娘則是雙眼微微紅腫,面色惘然,他只覺得心裡極其不是滋味。
面對這般情景,親自爲玉真公主操持喪禮的固安公主沒有去攪擾滿心悲痛的杜仙蕙,卻把杜十三娘和杜幼麟請到了裡間。而她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這姑侄倆齊齊大驚失色。
“阿姊,你這話……這話說的是真的?”
“觀主真的沒有……”
見固安公主輕輕點了點頭,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這幾年來的風雲突變,他們全都看在眼裡。自從吉溫在河東陷害杜士儀不成,反而遭人悍然行刺丟了性命,一切就開始急轉直下了。杜士儀先是在回京時遭到了天子冷落,甚至及不上安祿山這樣的胡將,而後則是請辭兼領的河東以及朔方節度使,再跟着好不容易逃脫了一場伏殺,結果李隆基反而卻聽了楊國忠的讒言,命羅希秉這樣一個酷吏前去安北牙帳城,於是引來了連番大亂
如今長安城中最風行的傳聞就是,都是羅希秉在杜士儀不在安北牙帳城之際,胡亂調動兵馬,以至於敵軍圍城時,安北牙帳城幾乎是一座空城,更不要說應對驟然出兵西侵的都播懷義可汗至於具體情況如何,就連杜十三娘和杜幼麟也並不知情。也正因爲如此,他們可謂是使盡渾身解數希望朝廷出兵漠北,可帶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這並不僅僅是楊國忠一個人一手遮天,只怕背後的天子亦是想着橫豎從前突厥還不是反手即滅,手下又不止杜士儀一個良將,漠北隨時都可平定
杜十三娘雖然和兄長分離多年,可他們兄妹倆從小相依爲命,對於兄長的很多想法,她隱隱約約也有感覺,更何況她的丈夫崔儉玄是最最服氣杜士儀的,很多話都會轉告於她。所以,此時此刻,她只覺得抓住了腦海中那一絲乍然浮現的線索,當即低聲問道:“這麼說,讓觀主詐死,是讓她藉此離開長安?”
“不錯。”固安公主很痛快地承認了,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們不用擔心,阿弟不會利令智昏,做什麼揭竿而起的蠢事。只不過是有些事不想讓觀主這樣和他情分深厚,又幫了他很多次的人牽扯進去。畢竟,當今陛下是觀主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
儘管固安公主已經挑明杜士儀絕不會叛亂謀反,可無論杜十三娘還是杜幼麟,都知道這個大前提的背後,杜士儀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所以,杜幼麟在努力鎮定了一下心神後,便沉聲說道:“姑姑,阿爺如今究竟情況怎麼樣?”
“之前沒給你們透信,是因爲漠北大亂實在出乎很多人意料,所以每個人都在盯着你們還有蕙孃的反應,你們如果不是那樣心急火燎,四處奔走,而是穩坐泰山,那就難免會讓人起疑心。現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們了,阿弟已經回到了安北牙帳城,羅希秉已經死了,一切都盡在掌握。”
至於王容之事,固安公主心中嗟嘆,卻是不想再說出來讓眼前的姑侄倆焦心。
儘管只是短短几句話,但對於杜十三娘來說,兄長的安然無恙就代表着一切。而杜幼麟更注重的是一切盡在掌握幾個字,那一刻,他只覺得後背心甚至微微出了汗。果然,接下來,固安公主直截了當地表明,玉真公主的喪禮辦完之後,她就會離城住到終南山玉華觀去,而長安城中剩下的一切,都會交給杜十三娘和杜幼麟來分別主導。說話間,她便開口喚了一聲,她身後的帷幕立刻被人掀開,卻有兩個人鑽了出來。
“赤畢”
“虎牙大叔”
赤畢這一年六十有二,虎牙這一年五十有五,全都不再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儘管發間銀絲盡顯,但他們的腰桿卻無不挺得筆直。在聽到杜十三娘和杜幼麟幾乎同時迸出的驚呼後,兩人便笑着衝着杜家姑侄兩代人躬了躬身。而固安公主,則是再次開口說道:“赤畢是早就留在長安的,而虎牙,則是前些日子纔剛剛帶着一批人秘密潛回長安的。
“十三娘,你和赤畢熟絡,他在長安替你阿兄經營多年,既有退路,也有殺手鐗,更有暗子衆多。你雖然一定會被人監視,可只要屆時萬一有變,別人就顧不上你了。那時候杜家親友,以及朝中那些值得保全也需要保全的人,需得由你來出面勸說保護。”這樣一個沉甸甸的任務交託出去,固安公主就只見杜十三娘先是面露驚色,但隨即便轉爲堅毅,最終重重點頭。
見杜十三娘勇擔此責,固安公主便對杜幼麟道:“幼麟,你阿兄很快就要跟着高仙芝出征石國,你雖然從來沒有上過戰場,但日後的長安,很快就會成爲真正的戰場。你已經見識過當初那出塞九首剎那間流散全城的一幕,也應該知道緊跟其後那鋪天蓋地的流言風波。可相比這樣的文字攻勢,接下來你要面對的情況,也許會更大,更有危險,你可做好了準備?”
杜幼麟只覺得周身神經都完全繃緊了。可是,王忠嗣的遭遇,他從前在大理寺看到的殘酷殺戮,在御史臺看到的酷吏行刑,再加上父親這些年遇到的種種變故,無不讓他早早成熟了起來。只是沉默了片刻,他就開口說道:“我會竭盡全力”
“那好,你記着,萬一有事,你阿兄的岳父姜度是最靠得住的人,從前又常常出入宮中,可以隨時去找他裴大夫則是人望卓著,可以以他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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