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自從那場小規模廝殺結束之後,陳玄禮不敢再犧牲麾下兵馬去探明對方的底細,即便聽到外間不時傳來嚷嚷,自稱是援兵的聲音,他也傳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去,一切等太陽升起再說。可等到天明時分,看到空中那業已展開的黑色戰旗,他便明白,昨天晚上那徹夜不停的叫囂竟然是真的。因爲那招展的戰旗上,赫然是安北前鋒營五個鮮豔奪目的大字
來的竟然不是朔方的援軍,而是杜士儀麾下的兵馬
陳玄禮來不及想太多,立刻命人前往打探。而剛剛派了斥候過去,便有心腹親兵快步衝了過來,甚至不及行禮便走到他身側,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大將軍,昨夜逃散的士卒不計其數,一大早各旅主將根據大將軍此前的軍令大致清點了一下人數,剩下的大概只有一萬三千人出頭。”
這樣一個數字聽上去不少,然而陳玄禮心中清楚,左右龍武軍和左右羽林衛這北門四軍,額定兵員在開元最盛時超過了四萬,天寶年間漸有空額,但也超過三萬人,此次因爲事出倉促,他匆忙整軍,帶出來的應該足有兩萬多人,經過前兩日的逃散,應該還有近兩萬人,可就是昨天一晚上,竟能有這麼多人當了逃兵是因爲亂軍鼓譟殺了楊玉瑤,聽聞援兵到來,生怕天子加罪,還是因爲誤以爲叛軍來臨,於是當了逃兵?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如今自己所領的天子禁軍已經士氣全無,空前虛弱卻是事實。而且,逼殺楊玉瑤的事畢竟已經成了天子心頭的一大疙瘩,如今有了援軍,安知李隆基不會因爲憋了一肚子的火氣而歸罪於他以及麾下將卒?可他又豈是真的想要以臣迫君,他只是爲了保存這北門四軍的最後一點元氣
陳玄禮在焦躁不安中等待了許久,前去打探的信使終於迴轉了來。當得知趕到的是曾經隨同杜士儀來過長安覲見,形同義子的前鋒營正將杜隨,他稍稍鬆了一口氣,暗想杜士儀和楊國忠不和,此次漠北大亂更是因爲楊國忠派羅希秉前往安北牙帳城而起。然而,他須臾就猛然之間想起,杜士儀和楊家並非全無淵源,死了的淑妃楊玉瑤,其先爲壽王妃後爲太真娘子的嫡親妹妹楊氏,還曾經拜師杜士儀門下學過琵琶
“大將軍,怎麼辦?”
“那杜隨的前鋒營有多少人?”
“至少有一兩千。”
昨天晚上便是這一兩千人,把將近兩萬的北門四軍耍得團團轉?
陳玄禮緊咬牙關,復又問道:“他可說了,杜大帥和朔方郭大帥行蹤如何?”
“他只是提了一句,杜大帥和郭大帥合兵一處,正急速趕來長安馳援,迎擊叛軍。”
杜士儀竟然和郭子儀一道從朔方南下了?這麼說,楊國忠此前一道又一道發往朔方的軍令雖說擱置了一下他們馳援的步伐,但總算那邊還是出動了,真是萬幸
如果是從前,陳玄禮一定會因此而覺得杜士儀郭子儀心懷叵測,可一想到前方糜爛的戰局,一想到如今恐怕已經凶多吉少的長安,一想到天子和楊國忠這一君一相貽誤戰機,他就覺得那兩位節帥實在是做得對。此時此刻,他心中再無分毫疑慮,吩咐了一個最信賴的校尉接手馬嵬驛的防務之後,他就只帶着十幾個親衛親自去見杜隨。
兩廂一打照面,陳玄禮固然免不了打量三十出頭的阿茲勒,阿茲勒也一樣在打探這位聲名赫赫的龍武大將軍,碩果僅存的唐元功臣。儘管武德功臣之類的提法從大唐開國之後就有,但真正的頒賜功臣號,卻是從李隆基開元年間方纔開始的,獲賜唐元功臣殊榮的人,清一色全都是萬騎序列的將校,加在一起不過寥寥十餘人。如今將近四十年過去,除了陳玄禮,其他人都不在人世了。
身爲突厥人,阿茲勒從杜士儀學過經史禮儀,因此對陳玄禮這位自始至終小心謹慎,從未上過戰場,一直執掌禁軍的大將,他自然不會失禮,可想到昨天晚上那小小的遭遇戰,他心裡就沒多少敬意了。
都說北門四軍中全都是精挑細選的擅長騎射武藝之勇士,如今看來,徒有虛名而已
倘若陳玄禮知道阿茲勒竟在暗自腹誹北門禁軍名不副實,一定會大怒。這能怪他嗎?左右羽林衛一向又不是他管的對他來說,眼下更重要的,顯然是從阿茲勒口中進一步覈實朔方兵馬的動向。得知杜士儀的安北兵馬人人配雙馬,一馬馱人,另一馬馱飲水補給趕到朔方靈州,卻因爲沒有上命不能出動,而後得知河洛戰事吃緊後,杜士儀方纔說動郭子儀,立刻發兵南下京畿,他不禁鬆了一口氣,當下開口說道:“如此,我帶杜將軍去面見聖人。”
“不用了。”阿茲勒纔沒興趣去在天子面前說些恭敬的話,更不耐煩屈膝跪拜,當即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見陳玄禮面色微變,他環視陳玄禮隨行親兵,見入目的將卒無不形容疲憊,灰頭土臉,他便淡淡地說道:“我只是奉命爲前鋒,位卑職低,不敢驚動陛下而且昨夜我已令人高呼是援軍,卻仍遭禁軍中人攻擊,軍中多有傷者,還得着力安撫。既然見過陳大將軍,告知援軍訊息,我也就把事情辦完了。如今長安城岌岌可危,我需得立時前去救援還請陳大將軍放寬心,朔方援軍隨時就會抵達,叛軍也自有我等前去抵擋,不用擔心聖人的安危”
陳玄禮這才明白,阿茲勒竟是不打算就此去見李隆基,而是想要率軍直接往長安解圍他張口想說保護天子乃是重中之重,可想到昨天晚上楊玉瑤自刎的一幕,他自己亦是以下迫上,他頓時又噎住了。下一刻,他就只見阿茲勒向自己拱了拱手,隨即當着他的面連下軍令,須臾,就只見這支兵馬有條不紊地行動了起來,上馬的上馬,整兵的整兵,那種沒有說話聲,只有兵器碰撞,人與鞍摩擦聲的氣氛,竟是壓得陳玄禮心頭沉甸甸的。
直到發現這樣一支兵馬整編完畢,彷彿隨時就要開拔,陳玄禮方纔一下子意識到,就算阿茲勒等人不肯留下來護衛天子,卻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那就是急缺的口糧一時間,他也顧不上自己這個龍武大將軍的臉面,趕上前對正要上馬的阿茲勒說道:“杜將軍要去援救長安,忠義武勇,我欽佩不已。只是我等奉聖人出長安時太過匆忙,以至於補給……”
補給?看情形肯定是李隆基下令太過匆忙,又不許走漏風聲,以至於陳玄禮他們根本就沒帶足糧秣
阿茲勒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隨即故意躊躇了片刻,這才點點頭說道:“陳大將軍的難處,我知道了。只我等身爲前鋒,帶的口糧也並不多,我這就令軍中分一半給你”
陳玄禮沒想到阿茲勒分明對天子沒有多少敬意,撂下這裡便要馳援長安,卻還肯分潤口糧給禁軍,登時喜出望外。可等到阿茲勒吩咐麾下將卒分出口糧時,他便聽到了前鋒營將卒的無數怨言。那怨言並不是衝着他來的,而是衝着李隆基去的。什麼丟下京城萬千子民逃命,什麼不顧惜禁軍勇士的性命,什麼昏招迭出以至於前方丟城失地……總而言之,糧食是給的,可往日大逆不道不敢出口的言辭這會兒卻肆無忌憚地傾瀉了下來,直叫陳玄禮勃然色變。
可他這時候哪有臉去指責別人?更要命的是,如果沒有糧,禁軍恐怕會全都逃散盡了
隨着阿茲勒這兩千餘人盡數開拔,陳玄禮命人把糧袋搬了回去,一時禁軍中的歡呼此起彼伏。儘管阿茲勒留下的口糧只是兩千人份一天所需,可不管怎麼樣,總能讓禁軍稍稍餬口,而且聽說朔方和安北大都護府的援軍已經不遠,只要捱過這點時間,又不必憂慮叛軍追來,誰能不高興?甚至昨晚上一團混戰中的傷者,也沒了多少怨言,而之前被俘扣下的人,也已經放回來了。
然而,安北前鋒營對天子的那些不滿,卻幾乎如同光速一般在禁軍中大肆傳播
李隆基原本已經預備好了,當外間援軍主將來見自己時,該如何褒獎,如何施恩,如何籠絡,可他萬萬沒想到,阿茲勒竟然過馬嵬驛而不入,徑直領兵去解長安之圍了身爲天子,他一路來被歌功頌德,阿諛奉承包圍,昨晚剛剛被人逼宮,現如今有遭人輕視,他心中的怨怒已經到了極點儘管理智告訴他還需隱忍,可等到韋見素受陳玄禮所託來送午膳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讓朕餓死了不是最好?”
韋見素剛剛來時,還看到楊國忠被縛在旗杆上的慘狀。儘管人還活着,可將卒們只不過是因爲暫時有東西吃,心頭怨怒稍減,並不是真的就肯放過楊國忠。所以,見天子分明心情大壞,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膳食,上前低聲勸諫息怒。好容易他才把天子勸了暫進膳食,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嚷嚷。
“走水了,走水了”
李隆基蹭的一下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惶。剛剛那些被逼迫被輕視的憤怒全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是了,現如今文武將卒對自己離心離德,而宗室全都在這裡,即便李亨已死,可只要下頭人有心,從諸王之中擁立一人,逼迫自己退位,還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情?而這把火是不是便想要將自己和韋見素一塊燒死在這裡?
他一把抓住了韋見素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道:“韋卿救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