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集閱解納文狀那一天的盛況過後,藉着互相具保的機會,無論明經抑或進士,各鄉舉子們的互相走動一時變得極其勤快。至少杜士儀每日傍晚從外頭回來,就會從赤畢等人口中得知,今日又有多少人具帖來拜,又有多少人送上詩賦等等。具帖來拜的還能放在一邊,可送上詩賦的,他卻不能一概不理,需得趁夜挑選一些可以回覆的,用婉轉的詩賦唱和送回。
當然,別人是否會藉此揚名,那就不是他能夠考慮的事情了。
倘若說爲求京兆府解送的人每年都會千方百計到權門之前行卷干謁,那麼十月到正月省試的情形,比其他時節何止誇張一倍。無論是朝中宰相如宋璟蘇頲的府邸,抑或是姜皎竇希瓘這樣勳戚貴幸,再或者是玉真觀金仙觀那樣最得天子信賴的公主,全都是請謁者如林,獻書者如雲。
讚頌這些王公權貴名臣的詩賦贊表,杜士儀曾經有幸在剛剛以進諫天子有功,改封了寧王的李憲那兒瞧見過如同小山似的一堆。儘管中間不少都是裝裱極其精美,可那些家奴之流只是粗暴地將值錢的犀角軸楠木軸甚至玉軸等等抽出來,然後將那些精心潤飾了文字的紙卷送到廚下充當柴火,根本沒打算送到李憲跟前。就算髮現杜士儀看見這一幕,一個負責處置這些墨卷的家奴也只是滿不在乎地笑笑而已。
“都是些不能吃也不能用的東西,留着也礙事佔地方,還不如送到廚下,至少還能物盡其用。”
對於這種情況,杜士儀知道不是眼下自己能夠多言的,更何況就是提醒那些士子,如此干謁行卷之風也不可能得到遏制。對於盧望之曾提醒過的名次內定之事,他心裡固然時刻思量,但無論在哪家飲宴都從不提起。然而,一反從前席問妙語連珠只談風月,如今他聲名既著,席問更多時候只留心那些國政要聞,以及各處傳言,牢牢記在心中。
因而,當王毛仲因萬騎將軍馬崇殺人事請託裴寧長兄裴寬卻遭拒的消息確認了之後,他便邀了張簡在平康坊內此前姜四郎姜度請過一次的王七娘家飲宴。這一次,豔冠京城的楚蓮香並未親自相陪,但王七娘還是精心挑選了兩個姿色不俗的豔妓在旁陪酒。
張簡最初不明白杜士儀相請自己的用意,然則酒酣之際,當杜士儀說到在寧王宅中,見堆積如山的墨卷被人拆去值錢的軸頭後送入廚下燒火,曾經節衣縮食各處干謁行卷的他頓時感同身受。如今他聲名鵲起,能夠出入不少豪門,再加上入了等第今科有望,可此刻仍是忍不住藉着酒意說道:“這干謁行卷之風盛行,真的是不做不甘心,做了便更不甘心!就好比我從前,爲了那一卷謁書贊賦,得花費多少工夫,多少銀錢!”
如今天下鄉貢舉子云集京城,平康坊的妓家都生意極好,尤其是這王七娘家更是門庭若市,一問問屋子裡往往都是藉着此地呼朋喚友互相交接的士子。張簡這聲音一大,一旁一個陪酒的歌姬便連忙含笑勸慰道:“張郎君何必再提舊事?你如今既得意,又何必說從前的落魄?”
“落魄也是我,得意也是我,事有什麼不可對人說之處,用得着瞞人?就是走到哪兒我都要說,倘若不是遇到杜兄這貴人,便沒有我今日!”
張簡這嗓門極大,一時旁邊那屋子裡本在喝酒行令的幾個人,頓時全都聽見了。其中一個便哂然一笑道:“得意?這歲舉還沒開始,就有人敢說得意?”
其他舉子卻不如此人孟浪,登時有聰明的向歌姬探問,最初自然毫無結果,等到其中一個許了一支銀簪,其中一個陪酒歌姬方纔嫣然笑道:“隔壁是今歲京兆府解試的解頭杜郎君,等第第七的張郎君,誰不知道,只要得了京兆府等第,歲舉便十拿九穩,可不是正當得意?”
此話一出,這屋子裡的五六個人登時齊齊生出了興趣。前時戶部集閱,不少人都在那些嚴苛的吏員那兒吃了苦頭,眼看着國子監和京兆府等第的士子盡皆輕鬆過關揚長而去,誰心裡沒有比較?於是,彼此對視了一眼,便有人低聲說道:“不妨聽一聽,隔壁那二位正當得意的郎君在說什麼?”
妓家這些用來喝酒行令的屋子既非宿處,也不會有人把這地兒當成談話地方,並不隔音,幾個歌姬知情識趣地不開口,隔壁那些說話聲便漸漸透了過來。倘若不是有歌姬提醒說,那邊廂屋子外頭有杜郎君的家人守候,他們恨不得就出門去到門前聽壁角。
“張兄不忘當初,此心可嘉。只不過,你這些日子行走於各家公卿貴第,難道不覺得,這干謁行卷,其實是有竅門的?”
“哦?恕我愚鈍,杜兄此話怎講?我只知道,可以請託同鄉同宗,餘者就不甚瞭然了。”
“比如寧王岐王這樣尊貴的親王,不問朝事,更喜歡的是絲竹管絃歌舞美人,那些墨卷寫得再好,有什麼用?倘若真心想要投其所好,不若費心寫一兩首能夠投其所好的曲子
聽到這裡,幾個也懷着撞大運的心思,往那些王公府上送過墨卷的士子,不禁面面相覷,隨即有人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也有擅長音律的暗地籌謀。
“再比如畢國公楚國公,乃至於我如今寄住的崔宅這些權門宦門,都是各有所好,要——打聽,談何容易,但實則於科舉主司,並非人人說得上話,所以行卷之道,貴精而不貴多。打着廣撒網,多撈魚的心思,恰恰反而會一無所得。就比如,宋相國爲人崖岸高峻不受請託,往其府中行卷的,常常會被直接拒之於門外,甚至墨卷都未必送得進去,可若是能送得進去,可不是會聲名鵲起?蘇相國雖溫和卻從不爲人薦,倘若真的被打動薦人,豈不是更勝於其餘公卿舉薦數倍?”
倘若說前頭的話已經指點了迷津,那這會兒聽到的一番話,哪怕已經含糊不清,彷彿說話的人喝多了酒醉醺醺的,但隔壁這問屋子裡的所有人,無不是豎起了耳朵仔細傾聽,就連幾個歌姬也不例外。總算那邊廂張簡彷彿也起了好奇之心,連番催促,那位今歲解頭杜十九郎方纔再次開了……
“宋相國剛直,最推崇刑獄公正,最痛恨罪證確鑿者喊冤,主刑官員卻反遭責難,所以要想打動宋相國,不能因詩賦文采,而要因事而爲。比如最近有什麼疑案,主司壓力重重卻難以執行律法,如是種種在車馬之前慨然直言,在我看來較之費盡心思準備墨卷要合適得多。至於蘇相國,起自微末,若勤儉孝子,自然更易動人心懷。如京兆尹源公,喜的是通經史而不是隻會作詩賦的文士,所以萬年縣試京兆府試,出的題目都走出自儒學經義……”
杜士儀彷彿信手拈來邊喝酒邊如數家珍,待見張簡目瞪口呆,他不禁在心裡暗歎世家和寒素最大的不同,京兆子弟比起各州縣的士子最大的優勢,就在於資源和信息的完全不對等。於是,他彷彿醉醺醺地又說了一些,繼而便伏案裝醉了過去。果然,張簡見他情形,連忙起身上前推了他兩下,見沒反應便起身到了門口,將一直守候在那裡的赤畢叫了進來。
自從那一夜的劫殺未遂,赤畢幾乎是杜士儀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此刻見人已經醉了,儘管那兩個陪酒歌姬的臉上寫着赤裸裸的渴望,但他還是毫不動容地說道:“張郎君白便吧,我得把杜郎君送回去。”
“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張簡還記得掌燭加倍的舊例,雖則今日杜士儀請客,但他還是不願意杜士儀爲自己多花這額外的一筆。於是,他也沒留心那媚眼如絲的歌姬,急急忙忙站起身道,“我和你一塊扶杜郎君上馬吧!”
這邊廂兩人扶着杜士儀一走,那邊廂隔壁的士子們聽了一會兒動靜,又出來張望了一下,確定人真的是醉倒回去了,幾個人竊竊私語了一陣子,這酒也不喝了,夜也不宿了,放下錢就各自回去。等到王七娘聞訊趕來,看到那一丁點錢頓時氣得直罵娘。她卻也精明,把兩問屋子裡的歌姬叫來一問,大約得知是怎麼一回事,眼神登時閃爍了起來,最終便輕輕將巴掌一合。
“那位杜郎君既是不小心泄露了機宜,可不能只便宜了那幾個滑腳最快的傢伙!你們幾個就以科場賢達吹噓的由頭,把這些消息賣給今夜在這兒的其他郎君,至少把這少收的度夜之資給收回來!”
當赤畢扶着杜士儀在崔宅正門前下馬,繼而一路架着人回到客舍的路上,他終於忍不住問道:“郎君這是希望借刀殺人?”
“借刀是借刀,殺的卻是敢於白晝殺人的應殺之人。”杜士儀知道赤畢縝密,自己裝醉須瞞不得他,便低聲說道,“宋相國清正,但日理萬機,未必有功夫時時刻刻去盯着,但只要人提醒,他在君前一句話,比旁人說一萬句都管用!如此一來,裴寬之名也算名動天聽了,我也對得起三師兄的託付。”
赤畢暗歎杜士儀此舉一來仗義,二來不動聲色又給王毛仲埋了個釘子,心中不禁極其敬服。等到扶着杜士儀回到客舍,眼見杜十三娘帶着竹影和秋娘慌忙迎了上來,他想了想跟進了屋子,這纔開口說道:“杜郎君此前託付我挑選些可用的人,我囑託可靠的人去辦了。是否要帶來請杜娘子何時過目?”
杜十三娘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不禁爲之大訝,而杜士儀正由竹影服侍洗臉,此刻聞言之後,便立時開口說道:“就明日吧,你把人帶來給十三娘看!”
等到赤畢離去,杜士儀便看着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男主外,女主內,這事情我就都交託給你了。將來樊川老宅修好了,這都是要用在家中的,可不能有半點馬虎!”
杜十三娘原本要詢問始末,可聽到杜士儀竟然把這重擔交託給自己,她心頭一熱,繼而便重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阿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