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縣廨接了藍田縣主強佔西市店鋪,以及其從者縱馬長街驚擾玉真金仙二位公主的案子,又因主管法曹的萬年尉王璞病倒不能審理,現由如今主管功曹的萬年尉杜士儀署理法曹,於十月十八日在萬年縣廨理刑廳,親自審理這兩樁案子。爲表朝廷維護律法的決心,如有願意觀瞻者,可於縣廨門前自己報名,當日將遴選三十人旁聽。當一張如此大意的榜文張貼在了縣廨之外後,立時引來了圍觀民衆的好一陣譁然。
歷來官府問案,大多數時候都是閉門摒棄所有閒雜人等,只有當事者能夠羅列堂上,偶爾有些讓百姓觀瞻的案子,要不就是那些犯下大逆的犯人,要不就是巨盜惡匪之流,要百姓看人下場以儆效尤,可這也僅限於在縣廨之外看個熱鬧,想進入官府旁聽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一時好奇之下,當下就有人詢問貼好榜文要走的書吏可否立時報名,得到的答覆是當即被人詢問了名姓記錄在冊,這立時引來了其他人爭先恐後擠上前來報名。
“文令史,這旁聽的三十人是怎麼選的?”
“若是報名的人多了怎麼辦?”
七嘴八舌的聲音讓文山好一陣頭疼,最後不得不讓人彈壓秩序,這纔開口說道:“杜少府說了,屆時會把報名的所有人寫在紙條上投入紙箱,然後當衆拈鬮決定。獲准旁聽的人會張榜公佈,屆時誰人能夠旁聽,便是有目共睹”
杜士儀敢這樣張揚,卻也是從姜度那兒探知,李隆基對小題大做的藍田縣主甚爲不滿,再加上如今在外任刺史和都督的諸王被召回京城,宗室中頗有人怨言,李隆基也想要再給皇室宗親一個下馬威,因而他方纔思量再三定下了這個宗旨。果然,不過數日,他便從文山和安海處得知,報名的人竟然已經超過了五百,看這架勢到十月十八時,極可能會破千。殺頭這種血腥的熱鬧都有人去湊,更何況公堂審案,而且還是事涉宗室縣主的案子?
拈鬮定下了三十名旁聽者再次張榜出去的那一日,盛況竟不遜於每年進士明經發榜的情形。榜下摩肩接踵翹首端詳的人中,既有褐衣短打的尋常百姓,也有錦衣華服的富家子弟,看到自己躋身其中的人歡呼雀躍,沒找到自己名字的人則唉聲嘆氣,竟是好一副衆生百態圖。然而,對於當事者本人,這就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了。一連數日,藍田縣主在家中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平日視若珍寶的東西,婢僕們都恨不得躲她遠遠的。
“該死,真該死……”
藍田縣主哪裡不知道因爲自己求了王皇后,如今事情已經一發不可收拾,早已可騎虎難下的她哪裡甘心就這麼白白受辱。萬年縣廨此前派了差役來提人時,她本待強硬留難,可孰料對方措辭強硬,再加上父親那王李守禮早些天就把她叫了過去一通大罵,更撂下話說再不管她的事,她只能強捺怒氣交出了齊三,至於那強佔店鋪一事卻堅持不認,打定主意十月十八審理時,她亦是不派人過去應審。可就在這一日,王守一卻派了人來,轉達了王守一硬梆梆的話。
“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犯二位貴主車駕的事也就罷了,可你要是輸了其他官司,固安公主之事也休想再有進展,這時候容不得退”
“可駙馬難道是要我這個女人拋頭露面去那種地方不成?”
受王守一之命來的從者挑了挑眉,隨即面無表情地說道:“縣主若不想去,不是還有辛長史?”
她那個丈夫?自從事情鬧大了人就幾乎連個影子都沒有,再沒有回過家來,這種時候她怎麼指望得上他
藍田縣主咬碎了銀牙,卻不得不在送走了那人之後,反反覆覆斟酌選了個自己一貫信賴的精於管事李思,命他屆時前去萬年縣廨應審。而她自己也爲了以防萬一,最終早早在宣陽坊距離萬年縣廨不遠處包下了整座小酒肆,就等着到時候隨時可以打探消息。
轉眼間就到了開審的那一天,一大早,萬年縣廨之外就擠了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姓,而那些有幸旁聽的,則是窮人換上了家中最好的衣服,富人打扮得光鮮亮麗,也早早等候在了另一邊。等到時辰將近,他們這三十人被人領着從萬年縣廨大門魚貫而入,到了西邊的理刑廳時,立時又有人領着他們站到了那些特意劃出來的指定位置。見堂上差役羅列,陳設肅然,幾乎都沒經歷過這等場合的衆人頓時竊竊私語,可還沒持續片刻,就只見一個令史快步出來。
“肅靜,少府就要升座了”
理刑廳的捕賊尉事務繁雜,唯有這審理案子的時候是唯一威風的時候。可現如今的士人越來越忌諱那些煞風景的刑法之事,故而王璞斷案大多是能和稀泥的就和稀泥,一個月用這理刑廳的日子絕不超過三日。而輪到杜士儀署理法曹時,每三日一輪問案書判,完結事情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因而今次問案,法曹的幾個斷事和問獄固然不敢掉以輕心,就連差役也都提足了精神。
“杜少府升座”
落座受禮之後,杜士儀一眼就看到了外頭那些探頭探腦的旁聽百姓。對於這一次拈鬮的結果,他很滿意,三十人中二十餘尋常平民,兩位儒生,三位商人,總體比例正好和他期望的相近。此時此刻,當兩名差役把在獄中關了七八天,無精打采面容枯槁的齊三押了上來時,他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按《永徽律疏》,有人於城內街衢巷之所,無要速事故,走車馬者,笞五十。不但如此,你還使受驚發瘋的馬驚駭二位貴主,若非有人阻止,必然以至於傷及護衛儀仗,及貴主車馬,該當罪加二等,因杖七十,立時決杖你可心服口服?”
一想到自己是險些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於死傷,而藍田縣主也幾乎把自己活活打死,齊三原已經是自忖必死決不可活,待聽得僅僅是笞杖七十,跪在地上心灰如死的他幾乎立時擡起了頭,等確定杜士儀並非虛詞誑他,他慌忙連連叩頭道:“小的領罪,小的甘願領罪”
“萬年令韋明公已書同判,架出去立時決杖”
衝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車駕之事,杜士儀已經事先對她們稟告過依律處置,那兩位金枝玉葉雖起初覺得這未免太爲輕微,但在杜士儀再三表示事已至此,依律方纔能讓人無話可說之後,玉真公主終究還是答應了,金仙公主本就更少爭鬥之心,自然也順了妹妹。於是,此刻見人被架出了理刑廳,立時就要行以杖刑,旁聽的百姓中間立刻不可避免地傳出了竊竊私語。
“犯貴主車駕居然還能逃回一條命,真是好運氣”
“沒聽杜少府說,這是依照律法的處置,而且還加了二等”
“杜少府公允……起頭是誰說杜少府與那二位貴主過從甚密,必然會斷他們死罪,讓那兩位貴主解氣的?”
一陣議論之後,又有書吏過來喝了他們肅靜。下一刻,便有差役執常行杖上前行刑。那噼裡啪啦的杖責聲中,隨着數量漸漸從一二十增加到了三四十,但只聽悶哼呻吟不絕於耳,但只見齊三背上臀上腿上漸漸血跡斑斑,縱使是今日旁聽的人全都是衝着看熱鬧而來,這會兒也漸漸少了些議論,多了些肅然。尤其是正在此時被人押到理刑廳外等候的李思,這會兒眼看差役行杖,耳聽這一聲聲板子打上肉的悶響,他不禁有些臀腿打顫。
那常行杖看上去比手指頭還細,可打在身上一樣感覺是不好受的
外頭噼裡啪啦正在決杖,杜士儀在裡頭用最後這點時間翻了翻藍田縣主強佔逼死人命等事的案卷。想到自己已經命人訪求來的證人已經齊備,今日這併案處理的另外幾樁案子實則可以快刀斬亂麻時,他用眼角餘光突然瞥見外頭彷彿有人影晃動。果然,頃刻之間,書吏安海就快步衝了進來,等到他身邊後便躬下身子,用極輕的聲音稟告道:
“杜少府……晉國公王駙馬和楚國公一塊來了,正在後頭見韋明府。”
聽到這個消息,杜士儀冷不丁便想到了當初京兆府試完結的那一夜,念珠廳中紛至沓來羣星璀璨的那一幕。那一天除卻杜思溫,王守一、姜皎、楊思勖、王毛仲一個接一個粉墨登場,恰是好不熱鬧,難不成今天還要重現當時的那一幕?心念一轉,他便知道今時不同往日,無論姜皎也好,王守一也好,都只會是在萬年縣廨等消息,輕易不會到這種有衆多百姓圍觀的地方來。
幸好他預做準備,點了三十人旁聽,否則興許真有可能重演當初紛至沓來的那一幕
“知道了,你去那邊看着,有什麼消息隨時報我”
須臾,七十杖打完,脊背雙股之間血跡斑斑的齊三被拖了進來,雖則大汗淋漓,卻還精神尚可。他強忍痛再次磕頭過後,便由兩個差役架了出去。出理刑廳時,他正好和被帶進來的藍田縣主管事李思碰了個正着,兩人昔日都是頗受信賴,可這會兒一個人捱了打,另一個也要硬着頭皮過堂,四目對視之間竟是心有慼慼然。
踏入理刑廳的時候,李思想起剛剛至少人還是全身而退的齊三,再一聽那驚堂木乍響,他竟是雙膝一軟,想都不想便跪了下來。等回憶起藍田縣主囑咐自己一定要強硬時,他已經跪都跪下去了,竟是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