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憬是值得欽敬的宰相,亦是值得信賴的長者。儘管總共也只見過數次,但杜士儀心中對宋憬的敬服,便猶如根深蒂固一般不可動搖。
宋宅之行後,他就把宋憬的話牢牢記在了心裡,每有閒暇時分,便思量此事如何籌劃如何執行。然而,如今崔儉玄既然到了長安,他的這種悠閒時光自然而然就變得極少了。與其登門去平康坊崔宅再次拜訪了崔泰之一次後,他便敏銳地感覺到,從前崔泰之和崔諤之不同,對他是客氣多於親近,如今卻是更多長輩的慈和,還對萬年尉任上需得留心的幾處要點指點了幾句,甚至盛情相邀他和杜十三娘除夕到崔宅中來共度佳節。
推卻再三沒法辭謝,他也就只好答應了屆時午飯時分過去。至於他和崔儉玄趁着裴寧休沐的時候去拜會,那就是另一番不同光景了。
“十一郎,你在家守制這三年,課業卷子雖都送到盧師那兒,但畢竟人卻不在。今日你既是來了,機會難得,我考你幾條律條和經史。”
崔儉玄本就對裴寧這位冷麪三師兄最爲發怵,此時此刻聽到這話簡直驚到頭皮發麻,待要拒絕的時候,裴寧卻已經信手拈來出題了。眼見得杜士儀抱手分明打算作壁上觀,他雖哭喪着臉,可也不得不硬着頭皮聚精會神準備作答。三四輪下來,他就已經覺得這大冷天后背心凝出了一層薄汗;五六輪下來,他的腦門就已經油光可鑑;等到撐完了整整十條,他就覺得整個人彷彿洗完了澡似的,身上竟是溼漉漉的。
“三師兄……”
“不錯,比你從前每次都只知道臨陣磨槍好多了。”裴寧見崔儉玄可憐巴巴的樣子,臉上露出了一絲罕有的笑容,繼而便正色說道,“你既是這幾年牢牢打好了底子,那我不妨給你一個最好的建議。明年爭取一個鄉貢明經,然後由明經出身。有了如此出身,再加上清河崔氏乃是一等一的名門,你第一步的根基就能打穩。”
一聽到還要考明經,崔儉玄頓時臉色發苦,一時低聲嘟囔道:“我又不像三師兄你那般經史倒背如流,也不打算去當什麼校書郎……”
“你錯了,如今的武選也不是那麼容易,哪怕你打算走武職,與其先做幾年衛官,然後再轉武選,也遠遠不如由明經然後釋褐轉武職。你若不信我的話,不妨問問十九郎,他必然也是相同的建議。
杜士儀見崔儉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能給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三師兄所言,確實是我想說的。你雖然能從門蔭,但你上有長兄,下有幼弟,門蔭並不足以⊥你得好職官,唯有明經進士這樣的好出身,再加上門蔭,方纔能讓你入仕之初有個好根基。畢竟,你和趙國公不同,趙國公當初是相國季子,因而方纔能十三舉孝廉,十五爲陝州司戶參軍。”
裴寧如此說,杜士儀也如此說,儘管崔儉玄唉聲嘆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兩人總不會害了自己。想到杜士儀今歲還主持了京兆府試,他突然眼睛一亮道:“對了,杜十九,你今年既然能主持常科的京兆府試,明歲豈不是仍有可能?要是那樣,我就寄籍京兆謀一個鄉貢明經……”
“想都別想,別說明年我十有八九不可能再撈到這樣的美事,就是撈到了,你以爲你我的關係別人就一無所知?爲了避嫌,我也非得讓賢不可。”
“真是……唉,那我只能豁出去拼一拼了。”
“我今歲方纔明經及第,那邊還收着應考前的一些心得,你隨這僮兒過去,讓他找了給你。”
裴寧用一個最合適的理由把崔儉玄支開之後,這纔來到杜士儀跟前兩三步遠處,壓低了聲音低聲說道:“先喪慈母,再失幼弟,十一郎的四伯父大約是打算憑藉一己之力支撐門庭,竟是打探到了我家璀兄恐將轉任,因而盯上了尚書左丞之位。他確是有能力之人,然則這兩年多來朝中換人主政,高位之上更是變動不小,他又不屬於二張和源翁之中的任何一方,所以不得不前去求人,今後稍有不慎便容易落人彀中爲人驅使。十一郎是直性子的人,所以我才建議他門蔭不如明經。”
“原來如此。”
杜士儀儘管消息並不算閉塞,可哪裡及得上裴寧日日身在集賢殿,而且從兄和嫡親兄長一爲高官,一爲郎官,近水樓臺先得月,此等消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扭頭看了看書齋的裡間,聽到崔儉玄正在和那僮兒嘰裡咕嚕磨蹭些什麼,想起崔氏昔日聲勢,他不禁生出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當初那樣煊赫的門庭,可歷經前後兩次喪事之後,卻明顯黯淡了下來縱使名門世家,倘若人才稍有青黃不接,那同樣亦只有沉淪一途。從這一點來說,崔泰之看似急功近利,可何嘗不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
裴寧特別囑咐這些話先不要對崔儉玄說,杜士儀自然不會多事。帶了人從裴家辭出來,他一時意動,就把崔儉玄提溜去了自己開在平康坊的那家書坊。當崔儉玄置身於那從三間拓展到了六間的書坊之內,但見相借書籍抄錄者絡繹不絕,而那些分門別類的書籍琳琅滿目,他驚歎之餘卻發現自己二人竟成了被人圍觀的對象,一時不禁大爲不自在。而往日同樣最不喜歡這種場合的杜士儀,今天卻破天荒沒有立時離開,當有人鼓起勇氣上前求教的時候,他甚至還溫和地指點了幾句。這下可好,七嘴八舌上前拜見求教的人蜂擁而上,差點把崔儉玄擠到角落裡頭去了。
面對這種情形,當離開書坊回去的路上,崔儉玄仍舊心有餘悸,少不得沒好氣地抱怨道:“我說杜十九,你都已經是天下第一尉了,用得着對他們這麼客氣?”
“你剛剛也看到了,這些人中老少都有,甚至有年近五旬的。那你可知道,這其中那有兩個老者,便是年年應進士科,二三十年一無所獲的?”
“啊?”崔儉玄先是一愣,隨即想到這種情形彷彿聽人當笑話似的談到過,他不禁皺眉問道,“那又如何?”
“省試進士科門檻極高,能入場的,其實已經是讀書人中的佼佼者,他們大多數是沒有門路或門路不夠,在長安城中揚名也力有不逮的。崔十一,能夠出身名門著姓,便是你我平身最大的機遇。投胎是個技術活,因爲沒有第二次選擇。”
崔儉玄忍不住想笑,可這種從前幾乎沒人對他提過的話題,他細細品評,卻不禁覺察出了幾分別的意味。想到去拜訪四伯父時,回京未久的崔泰之彷彿瞧着又消瘦了幾分,他終於使勁拍了拍額頭,爽朗地笑道:“杜十九,以後你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就是趁着起點比別人高,好好拼一場嗎?我都已經在家裡憋了快三年,再憋一陣子就能出頭,當然一定會竭盡全力”
“當然不止這個。除卻真才實學,有時候還得另闢蹊徑揚名,畢竟,名不見經傳的考生和大名鼎鼎的考生,誰人能夠名列前茅,這是不問自知的事……”
臘月末這最後一些天裡,萬年縣廨事務已經全都料理於淨的杜士儀,自然遵照裴寧的意思,按照他整理出來的那些應試之法,幫崔儉玄梳理了一遍接下來的計劃,當然也給這傢伙支了些陰招。
須臾便是除夕,他和崔儉玄杜十三娘午間去了平康坊崔宅熱熱鬧鬧用過午飯,便又一同回到了宣陽坊自傢俬宅。杜思溫倒是請過他們去赴晚宴,但想想杜思溫子孫不甚成才,自己過去要害得那些堂兄弟一輩的被老人唸叨,他也就婉轉謝絕了。此刻進了前院,見四下裡竟然掛出了一盞盞鮮豔的彩燈,他不禁愣了一愣。
“阿兄,如何?”杜十三娘笑靨如花,見崔儉玄也饒有興致東張西望,她便神色憧憬地說道,“等到晚間點了起來,必定更加好看去年阿兄去了北邊,我也沒有聽老叔公的進城去他那兒過年,便是在樊川老宅點了無數彩燈,只希望阿兄能夠平安歸來。老天爺果然遂了我的許願,因而今年除夕,我也點上了同樣多的彩燈,就算是向老天爺還願吧而且,今年就我們三個一塊過年,這樣張燈結綵也熱鬧喜慶些”
“不錯不錯”崔儉玄想也不想就連連點頭道,“十三娘想得最周到了杜十九也不知道哪來的好福氣,這纔有你這樣體貼入微的妹妹。”
“五娘子和九娘子還不是一樣對你無微不至?”杜十三娘微嗔地盯着崔儉玄,見其打了個哈哈眼神閃爍,她方纔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追上了前頭一面走一面左右張望的兄長,又開口問道,“阿兄,我沒和你商量就……”
“過節張燈本就是應該的,再說這家裡我交給了你,這種小事需要商量什麼”杜士儀一面說一面回頭掃了崔儉玄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似你這等心思縝密,你將來的夫君可是福澤深厚了”
還不等杜十三娘接口,崔儉玄立時上前一本正經地點頭附和道:“是極是極,所以杜十九,十三娘這樣好的妹妹,你萬不可便宜了外人”
杜十三娘被兩人一搭一檔說得有些懵了,等醒悟到崔儉玄言下之意,她頓時臉上紅霞密佈,一跺腳就頭也不回地衝入了二門。而始作俑者的崔儉玄呆呆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些煩惱地抓了抓頭道:“怎麼就嚇跑了?難道我這話說得不對?”
面對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杜士儀自是又好氣又好笑:“你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