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侍御和裴御史來了”
外間的通報聲音讓雅州都督盧奇大吃一驚。他用犀利的眼神剜了兒子一眼,卻只見其低下頭訥訥說道:“我是想着大夫之前還讓阿爺多休息少挪動,再者杜侍御和裴御史都說要來親自拜見阿爺,所以我剛剛不敢先稟報……”
“你呀……糊塗”
狠狠訓出丨了這兩個字,盧奇就不再多訓丨誡,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便吩咐兒子把自己攙扶了起來。等到他脫下外頭的家居便裝,換上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這纔不顧盧聰的央求,親自迎了出去。雅州地處西南邊陲,即便如今已經是六月盛夏,但白天和早晚的天氣相差極大,這會兒是傍晚時分,他因爲身體虛弱,寬大的外袍下還多穿了一件細葛的中衣,即便如此,當一陣風吹來的時候,他仍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旋即纔看清楚了不遠處那兩個年輕人。
“盧都督。”
引薦楊玄琰去雅州之前,杜士儀就已經通過王容的渠道瞭解了雅州的情況,因此自然知道盧奇這位雅州都督是真的身體不好。儘管剛剛在外頭等候耽擱了一會兒,但見盧奇換了衣裳親自來迎,他自然不會託大,連忙快走兩步上前廝見。而待人一貫冷淡的裴寧,態度甚至比他要更加恭敬一些。
對此杜士儀並不意外,因爲在從成都出發之後,裴寧就對他說了,盧奇乃是恩師盧鴻的族兄,儘管血緣關係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但盧鴻對這位爲官正派的族兄頗爲推崇。
進屋之後,裴寧就誠懇地說道:“之前我從東都出發時太急,也沒來得及向盧師提一聲。若知道我要到雅州來,盧師定會託我帶信。”
盧奇聞言一愣。杜士儀是盧鴻的弟子,這一點早已經天下人盡皆知,可讓他沒料到的是,此番的茶引司副使,來自京城的這位監察御史裴寧,竟然也是盧鴻的弟子早年盧鴻遁入山中隱居開設草堂,范陽盧氏上下不少人都覺得這簡直匪夷所思,他雖偶爾通信時並不曾以自己的觀點加以責備,可暗歎可惜卻不曾少過。可誰能想到,即便身在山中,盧鴻的聲名卻漸漸如日中天?
天子徵辟拜官不受,此後盧鴻更是教導出了杜士儀這樣一個出色的弟子,使得懸練峰下那座本來簡陋的草堂,成爲了不少讀書人心目中的聖地
“鴻弟身在鄉野,心存高遠,我不及也。”
端詳着裴寧和杜士儀,盧奇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心中原本的那一絲顧慮也拋開了。
他輕輕用手指叩擊了一下扶手,吩咐兒子盧聰去親自烹茶待客,這才和顏悅色地說道:“茶之一物,有傳說乃是神農氏當年嘗百草時用來解毒之物,然則從魏晉南北朝漸有茗粥開始,始終未能真正風靡,說到底,還是天下不曾大一統,而魏晉名士風雅歸風雅,卻更愛五石散的緣故。至於百姓,連飽腹尚不可得,又怎會去種植茶葉?自貞觀之後,蜀地一直太平安康,所以種茶的人漸多,聖人即位之後天下太平,茶園更是平添五倍十倍不止。”
說到這裡,盧奇便若有所思地問道:“去年曾有人與我看一部茶經,道是杜侍御你所作?未知是託名僞作,還是真出自你之手?”
裴寧也看過杜士儀那一本薄薄的茶經,其中對於烹茶所用之柴炭、泉水、用具、製茶……林林總總都有各式各樣的講究,在兩京亦是爲人傳抄議論。儘管長安洛陽也頗有不少文人雅士嗜好茶道,但這樣系統性地闡述這麼一件事,杜士儀還是第一個,因此固然有人揚言往裡頭加上什麼什麼調味方纔最佳,但自有一批人在後頭附和,就連坊間的茶館也一下子多了不少。此刻聽到盧奇也問了這個,他不禁斜睨了杜士儀一眼。
“確實出自我之手。”杜士儀點了點頭,見那邊烹茶的盧聰竟也在忙碌之餘訝異地往自己瞥了一眼,他就笑道,“其實這也是爲了推廣飲茶之風。須知比起酒來,茶湯甘苦,利於養身,遠好過其他各種飲品。有了這本茶經,沒喝過茶的興許會動念去嘗一嘗,而喝過的,興許有支持我的,興許也有不以爲然的,不以爲然的既然要鑽研出更好的理論來反駁我,自然就要消耗更多的茶葉。消耗量大,需求量自然更大,百姓也就會種植更多的茶葉,如此循環往復,卻是合則兩利的雙贏了。”
對於雙贏這麼一個新鮮的詞彙,盧奇不禁喃喃自語了片刻,這才啞然失笑道:“未曾想鴻弟那樣方正的人,竟然會教出杜侍御這樣靈活變通不拘一格的人。不過,我卻想請教,觀你在成都施政種種,應該是體恤民生,並非一味逐利的人。如今飲茶之風不過剛剛興起,你緣何便要上書徵收茶引?即便只是針對茶商茶行,可你應該知道,轉眼間就會被他們轉嫁在茶農身上”
說到這裡,不等杜士儀辯解,剛剛還有些虛弱歪着的他一下子把脊背挺得筆直,竟是露出了少有的威嚴:“你不要用什麼官府指導價來糊弄我。要知道,百姓大多發怵和官府打交道,縱使茶商壓價,他們也未必敢相爭,抑或是到官府來賣。至於商人,一貫錢的蠅頭小利就能夠讓他們削尖了腦袋,更何況你一口氣就從他們手中剋扣了一分甚至兩分的利潤?”
見盧奇此刻目光炯炯,不再像是一個病得連理事都不能的老者,而彷彿恢復了當初年少氣盛時,甚至趕在武后面前侃侃而談的少年進士,杜士儀不禁暗贊盧門多英傑。然而,他卻也怡然不懼,欠了欠身後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敢問都督,同是種地,一畝茶田利大,一畝稻田利大?”
“自然是茶田利大。”盧奇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一句,但繼而就緊緊皺起了眉頭,“然則茶樹多種在山地,而粟米稻穀則是種在平地,兩者並無衝突。”
“可若是同樣一年辛苦耕種,倘若種稻田的所得,卻不過種茶所得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農人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是否能夠心甘?而一再見茶農據有大利,是否會有人因爲種茶所得豐厚,而棄了自家田畝,改種茶葉?”
見盧奇一下子不說話了,杜士儀方纔拱了拱手,誠懇地說道,“當然,種茶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如我此前主持過公道的一些客戶,在蜀中種茶已經有十幾年,這才能夠小有成就。茶湯雖是有益於身體,但若無粟米,天底下的人難道都去喝西北風?既然如此,除卻種植的難度之外,也需要通過其他辦法稍稍調節尋常農戶和茶農的收入差,至少使兩者不那麼懸殊。盧都督應該知道,所謂茶引司,其實說到底,不過是官賣茶引。”
聽到這裡,盧奇方纔只覺撥開雲霧見青天,心頭豁然開朗。然而,暗贊杜士儀想得周全的同時,他還是不忘又提醒了對方几句,等到兒子盧聰捧了茶盤上來一一奉茶,他又笑道:“來,你這位著述了茶經的茶中君子,也嚐嚐我最愛的這春茶芽尖。”
杜士儀剛剛沒功夫留意盧聰是如何烹茶的,但裴寧卻一直冷眼旁觀。他對於茶道沒什麼研究,但受杜士儀影響,也更偏好什麼東西都不添加的純粹茶湯,剛剛見盧聰彷彿還加了些別的,捧了茶在手時,他就流露出了幾分猶豫。等小心翼翼嚐了一口之後,發現入口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清甜,他不禁挑了挑眉,繼而就若有所思地問道:“這茶湯中加了蜂蜜?”
“呵呵,雖說我也看過茶經,但真的要我喝那清湯寡淡的茶水,我卻也難以下嚥。老了,總喜歡在這裡頭加點不同的東西,或者是蜂蜜,或者是青梅,又或者是其他的佐料,如何,杜侍御還喝得慣否?”
見盧奇這般問自己,杜士儀不知不覺想到了蜂蜜綠茶純天然七個字來,竟是不禁莞爾:“蘿蔔青菜各有所愛,盧都督的喜好使然,哪有旁人置喙的餘地?不過,入口清甜回甘,別有一番滋味,更何況只是稍稍調味,甜味並沒有蓋過茶味,卻也是另一番調味茶的滋味了。”
“調味茶,調味茶…”剛剛替父親烹茶的盧聰喃喃自語着這個新詞,再見父親也是面露欣然,他便鬆了一口氣。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下一刻,父親竟是擡手指向了他。
“茶引司要在雅州真正生根發芽,羌獠是越不過的,而且要運茶進吐蕃,更是少不了這些本地人。生羌和中原習俗完全不同,不好打交道,但那些編獠卻有所不同。我在雅州這些年,最初身體尚好時,還曾經去過和川靈關始陽各鎮,各部不少羌王亦或是蠻王鬼主我都見過,那時候就是四郎隨我去的。你們這次來,不妨帶着四郎當個嚮導。”
盧奇根本就沒有給盧聰反對的機會,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四郎,孝順不在侍疾上,事君以忠,一樣是大孝家中自有僕役從者,用不着你日夜在我病榻前做小兒女之態杜侍御比你更年輕,卻早已經獨當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