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心中是否甘心情願,苗含液一行人還是來到了雲州城下。
三個月之前那場激戰的痕跡,現如今已經大多數都看不見了。由於搶收了秋糧,杜士儀便組織空閒下來的民衆青壯,再次加固加高了雲州的四面城牆,而城門也同樣經過了進一步修繕。而最最醒目的,卻是那些懸於城頭,在凜冽的寒風中顯得分外可怖的一個個骷髏頭。
儘管現如今不少城中處決犯人之後,往往都會懸首旗杆以儆效尤。可在迎來徙居百姓的南門一口氣掛了這麼一排密密麻麻首級的景象,仍然分外駭人。今日前來上任的屬官之中,二十五六歲身形瘦削的宋乃望便結結巴巴地說道:“這……杜長史就不怕人彈劾他濫殺麼?雲州城怎麼會處決這麼多人?”
此話一出,原本在檢查過所公驗的一個士卒擡頭看了一眼,旋即便笑了起來。
“處決?雲州都督府的一應政令,從上至下就沒人敢陽奉陰違的,至於犯下殺頭大罪的更是一個都沒有,哪來那麼多人可供處決?這是年初那批膽敢劫殺貴主的馬賊,除了杜長史在那一夜誘殺的,其餘首惡也在後來一一處決。這就覺得嚇人了,想當初雲州大捷之後,爲了警告那些打雲州主意的外夷,還有馬賊之流,杜長史命將斬殺的賊人首級築成京觀擺設在四門,那才叫一個嚇人呢足足上千顆腦袋,剛剛徙居到雲州來的那些百姓無不是大氣不敢吭一聲現如今纔剛剛挪到牛皮關去,運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嚇得不敢動彈。”這士卒一開口便是誇大其詞,面上洋洋得意。
京觀
統兵大將往往會用這一招來震懾敵人,但此舉也往往會引來朝中御史彈劾,誰都沒有想到,杜士儀一個三頭及第的書生,竟然也會用這樣狠辣的招數,甚至不在乎有損令名。只不過,這會兒竟然被區區城門守卒取笑,其他人自然都不願意露出膽怯的心思。而那士卒在查驗完了過所之後,知道這是來自長安到都督府上任的屬官們,口氣便客氣了許多。
“各位官人既是來都督府上任的,我讓人帶路就是。不過,今天杜長史到白登山去了,王司馬未必在都督府,其他各曹參軍應該總有人留守,不虞無人
得知杜士儀今日竟然正好不在,苗含液心頭竟是隱隱有些失望。衆人之中以他爲主,當下他微微頷首,其他人便跟着那領路的士卒進城。走在大街上,見四周歡聲笑語不斷,顯然是臘月年關將近,雲州景況漸好,百姓甚是安居樂業,原本還在暗自猜測雲州究竟是怎樣一個破敗情形的人頓時暗自鬆了一口氣。等到進了都督府所在的裡坊,外頭的喧囂聲音便彷彿潮水一般散去,縱有行人車馬也無不屏氣息聲,以至於苗含液等人也不知不覺放緩了馬速,壓低了聲
這種沉肅,曾經上過金殿,進過三省六部的他們自然能夠體會到,這種威壓感本應該只有那些積威已久的官府纔有,可雲州都督府復置不到一年,竟然也能讓人畏服如此,對於未來的上司,不少人心裡都已經有了判斷。因爲雲州偏遠,苗含液並沒有帶妻室上任,其餘人也多半隻有婢妾隨行,再加上還有人是從別的任上轉調過來,並不和他們一路,即便如此,他們這一行六七十人,十餘輛馬車,行進在這街道上仍然顯得分外扎眼。
“去市易司,請往東北隅;去緝私署,西北隅;去公主府的,在西南面,大都督府則是在東南面。”
十字街路口站着的一個差役一見苗含液等人面生,當即便出言指點了一句。直到引路的士卒上前和他說話,他才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到都督府上任的官人們。早先都督府就已經滿城張貼告示知會過了,沒想到路上走了這麼好些天。杜長史之前還說,年關將近,都督府忙不過來呢,這總算是有人手了”
一個區區差役都能對他們的到來品頭論足,衆人都不知道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等到了都督府門前之後,見門前衛士分成兩排按刀而立,一個個人在寒風中彷彿釘子似的一動不動,一股肅殺之氣迎面而來,這些頭前還輕視過雲州是新置之地的人就更加小心翼翼了起來,哪怕衛士待他們不卑不亢,而且先遣人通報了進去,也沒有人敢出言打岔。好在沒等多久,內中一個少年便匆匆出來。
“杜長史早上就去了白登山,王司馬則是去了北城巡視新修的箭樓,各位參軍暫時脫不開身,便由我來迎一迎各位。”陳寶兒掃了衆人一眼,見他們都用端詳審視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坦然拱了拱手道,“我年少不才,杜長史闢爲宣撫司判官,兼都督府記室。得知朝中已經選定了都督府的屬官之後,杜長史就已經命人騰出了一應屋舍,各位先行安頓,等杜長史回來再拜見不遲。”
陳寶兒說着便喚來了隨從,談笑間於脆利落地便把衆人的住處指認了出去。一回頭見衆人腳下未動,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苗含液身上,想了想就含笑問道:“敢問這位可是前來雲州任宣撫副使的上黨苗六郎?”
“正是。”苗含液因記室之名,陡然想起了這看似纔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是何人,當即問道,“可是杜長史高足陳小郎君?”
“是,見過苗副使。”陳寶兒不敢怠慢,再次躬身行禮,隨即笑道,“杜長史吩咐過,苗副使一行來了之後,便讓我帶苗副使一行在都督府和雲州城四處轉轉。還請苗副使先行到院子中安頓,我一會兒就來拜訪。”
這一路上,苗含液雖然自傷仕途不順,但和這些剛剛入仕,甚至於不少在流外蹉跎多年,到手的第一個官缺卻遠在這雲州的人相比,卻已經算得上少年得志了。所以,他和其他人的交流並不算很多,只有進士及第的兵曹參軍宋乃望,以及田曹參軍張再水,和他還算略有些話說。此刻隨着都督府的從人們分頭領人去安頓,張再水便對苗含液低聲說道:“杜長史看似周到,可咱們這些人不來,都督府也一樣井井有條,未必就缺了咱們不可。”
宋乃望之前在城門口露了怯,心裡就更加不舒服了:“咱們雖則沒帶家眷,從人也不多,但這都督府纔多大,都安頓在這兒,那該有多逼仄?”
苗含液知道兩人都是進士及第後經過漫長的守選方纔謀到了這第一任官,要是其他的下都督府,這第一任就是各曹參軍,算得上是高就了,可雲州復置不久,整個雲州也就只這一座雲中縣,百姓還沒有軍卒多,身爲一年才幾十個的金貴進士,自然心裡有些不平衡。可是,他想到當初杜士儀受命前來雲州上任的時候,馬賊肆虐,外族虎視眈眈,而云州城口不足兩千,田只有數千畝,可人家從正當紅的中書省右補闕到這裡來就任,卻甘之如飴,便不太想和他們搭話。
“杜長史應該自有道理,別光顧着說話,先安頓好了再說。”
見苗含液說着就帶了自己的從者和行李隨人去了,宋乃望和張再水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意興闌珊。苗含液身爲杜士儀的副手,都沒計較什麼,他們還能怎樣?等到了各自的住處,發現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自己帶來的人堪堪容納得下,而且傢俱用具都預備好了,他們縱有怨氣也稍稍平息了些。等到重新換了一身衣裳,外頭傳話說陳記室有請,衆人自是復又來到了都督府的正堂前。
此次來就任的是四曹參軍,並一位錄事一位參軍事,剩下的屬官尚未到任,陳寶兒卻是帶着他們先看了長史集議的正堂,然後卻徑直到各曹吏房轉了一圈。發現吏員都已經配齊了,衆人自是面色各異,而陳寶兒敏銳地看出了他們的心思,索性便解釋道:“先前朝中委任了前頭幾位參軍的時候,因城中人口漸多,政務繁忙,杜長史就已經吩咐把各曹吏缺補齊,由幾位參軍每人多領一曹,這就算是暫時度過了難關。如今既有各位前來,都督府方纔是真正上了正軌。”
“是啊是啊,如今終於有了幫手,我們也能透一口氣了”隨着這個大大咧咧的聲音,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正是崔顥。他用挑釁的目光瞅了苗含液一眼,這才慢悠悠地說道,“雲州從一窮二白起家,現如今已經度過了最難過的關卡,要說各位來上任正是碰上了好時候。否則碰見圍城那當口,那才叫欲哭無淚呢……哎喲,這位不是苗六郎麼?你也調任雲州了?真巧啊”
這廝是故意的
崔顥在兩京亦是名聲赫赫,然而這名聲不是好名聲,而是風流薄倖的惡名聲。所以,他這一番纏槍夾棒的話固然說得苗含液麪色不悅,其他人更是臉上掛不住。而他那吊兒郎當的樣子,又沒有自報家門,宋乃望當即發作道:“苗六郎是雲州宣撫司副使,我乃是雲州都督府新任兵曹參軍宋乃望,開元十三年進士,你是何人?”
“小崔,別老是出口不饒人”此刻出言喝止打算反脣相譏的崔顥,穩步上前的正是王泠然。他隨眼一瞟面色各異的衆人,這才含笑說道,“在下雲州功曹參軍王泠然,開元五年進士,見過各位同僚。小崔是雲州戶曹參軍,開元十一年進士。”
開元五年和十一年的進士這應該算是前輩吧?
相比崔顥的出言不遜,王泠然這一句話頓時把其他人一下子噎住了。而緊隨其後,又有一個約摸四十面相豪爽的中年人大步而來。
“這是咱們雲州城的屬官都到齊了?小崔和仲清既然都報了家門,那便輪到我了。我是雲州司馬王翰王子羽,景雲二年進士。”
這時候,方纔有人陡然記起,雲州這些屬官之中,除卻杜士儀徵闢過一位處士,其他都是至少進士登科,甚至還登過制科的風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