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滿面打招呼的,不是別人,正是禮部尚書兼同中書門下三品李林甫。
儘管中書省歸張九齡,門下省歸裴耀卿,禮部尚書更多隻是清貴而無實權,但這並不妨礙李林甫如日中天的勢頭。此刻政事堂中尚有小吏伺候,見這位煊赫的宰相打過招呼之後,竟是親自起身迎上了前,無不爲之咂舌,暗中驚歎杜士儀三十許人便節度一方,據說深得天子寵信,果然連李相國也不得不給面子。
杜士儀深知李林甫是什麼秉性的人,他一瞬間打起了十分精神,含笑施禮道:“拜見三位相國。”
李林甫走得快,早已搶在張九齡和裴耀卿之前將杜士儀攙扶了起來。後兩者也已經起身,張九齡含笑叫了一聲君禮,裴耀卿則是用更熟稔的口氣說道:“如今這天寒地凍的時節,卻還讓你在路上緊趕慢趕,也幸虧你身體壯健。看你這一身風塵僕僕,應該尚未歸家吧?來人,快送熱湯來驅寒”
“家裡只有老僕守門,再說詔命上既然催得急,我就索性直接來了。”杜士儀解說了一句後,見三位宰相各自歸位,又示意他坐,他便在客位上從容落座了。果然,固然有小吏手腳麻利地送上了熱湯來,但涉及正事,他只喝了兩口,張九齡就先行開了口。
“朔方正當抵禦北狄的要鎮,信安王鎮守多年,勞苦功高,然則此次因爲言行不檢左遷衢州,說實話,我們也都爲之嘆息不已。朔方諸將之中,雖也有功勳卓著,能征善戰之人,然則如今突厥內亂,縱有兵馬侵襲,也絕不如從前毗伽可汗在世時那般威勢,所以朔方要的是穩,而不是一味追求軍功。所以,李相國舉薦了君禮你,我最初有些猶豫,但看你在隴右穩若泰山,我最終也附議了。”
杜士儀聞言恍然。原來如此,李林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張九齡看重的是他不好戰,不求邊功,可以遏制一下窮兵黷武這種趨勢擡頭。
這時候,裴耀卿方纔接口說道:“時至今日,也沒人覺得你太過年輕不足以挑重擔,可我還是捏着一把汗的。朔方之地素來是勇將雲集之地,難免驕悍,我別的不擔心,怕只怕你孤身前往節制不住。不過李相國一再說你在隴右三年,上下軍將無不服膺,到朔方一定也能馬到功成,陛下都點了頭,我也只好作罷。不過朔方不比隴右,如若你還有什麼要求,只管提便是。”
這麼說,裴耀卿對他接任朔方是抱持着保留態度的。
既然差不多摸清楚了三位宰相的不同立場,杜士儀心下稍安,當即開玩笑似的說道:“真的是要求任我提?三位相國可不要虛言誆騙安我的心”
李林甫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就彷彿多年好友似的善意十足:“陛下也知道此事不容易,所以只要能辦到的,咱們自然會盡力。”
“既如此,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從前隨我前往鄯州赤嶺立碑的金吾衛將軍李儉,能否調了給我爲節度副使?”
張九齡裴耀卿李林甫,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本明賬,這樣一個人選正在預計之內。此刻,李林甫不禁在心裡讚了一聲。若是朔方那些悍將因爲杜士儀的年紀便小覷了他,那還真的是看錯人了能夠在這種看似可以漫天要價的情勢下,提出最精準最合適的要求,果然不愧是杜士儀
張九齡一聽到是要金吾衛將軍李儉,略一沉吟便欣然點頭道:“此事我會立時稟奏陛下,想來應當不成問題。”
十六衛將軍的頭銜只是聽上去風光,其實整個長安城中,真正頂用的是北門禁軍,可這一支兵馬如今捏在高力士楊思勖爲首的宦官手中,如陳玄禮這等大將尚且要仰其鼻息,更何況尋常的將軍?所以,杜士儀並不認爲李儉會拒絕出外獨當一面的機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此行之前,同樣出身宗室,乃是信安王李煒一手提拔起來的振武軍使李昕替他寫了多封書信,屆時可帶給其昔日頗有交情的一些朔方軍中同僚,再加上同樣出身宗室的李儉,此去朔方的把握就大多了。
他在政事堂中只盤桓了小半個時辰就告退離去。而三位日理萬機的宰相自然不可能只顧着一個小小的朔方,天下有的是事務需要全力處置。可是,張九齡求見天子的呈報尚未得到回覆,宮中就傳來了消息,道是杜士儀尚未到洛陽宮門口,就被緊隨而來的內侍給請進了宣政殿,顯而易見是天子召見。
面對這消息,張九齡不禁笑道:“天下外臣不知凡幾,陛下能記住的更是鳳毛麟角。可杜君禮從當年關宴時獻上那一支雷擊老梅開始嶄露頭角,現如今節度一方,陛下自是更加信賴非常了。”
裴耀卿對此只是莞爾,李林甫卻暗自哂然一笑。當今天子曾經信賴非常的人還少嗎?王琚劉幽求助天子登上帝位,最初酬之以相位,可緊跟着還不是遠貶,劉幽求人已經死了,而這次他只是稍稍一算計,因武溫有而倒黴的,就有那王琚更不要說姚崇宋憬張說全都是武后年間便赫赫有名的名臣,可算算在相位上都呆了幾年?至於別的人,那就更加不用說了。李隆基對於大臣的信賴素來就不是毫無保留的,有的是可趁之機
當杜士儀時隔近三年再次見到李隆基時,就發現這位大唐天子看上去蒼老了不少。興許是嫡親的兄弟姊妹這些年一個個過世,也興許是因爲成天要提防這個算計那個,身心俱疲,總而言之,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李隆基透出來的那股倦意。所以,無論天子垂詢隴右的情形,還是探問他對於上任朔方的看法,他全都只挑好聽的說,果不其然,李隆基一時大爲欣悅。
“好,朕果然沒看錯你遙想南朝梁國大將韋睿,雖羸弱書生,不能騎馬,每戰必乘車,持竹如意督戰,然則卻屢屢大獲全勝。如今你三頭及第,戰時卻同樣未遭敗績,又與韋睿皆爲京兆杜陵人,朕等着你這名士異日於北狄中大揚威名的一日”
李隆基這一高興,竟是把樑國名將韋睿拿來和自己比較,杜士儀不禁汗顏。可既然天子高興,他心念一轉便朗聲說道:“陛下,韋睿力弱,不能騎馬,而我朝名士,卻從來都以沙場建功爲榮。昔日有婁貞公進士及第,卻應猛士舉,一再領軍攻伐;又有王忠烈公,明經及第而鎮守朔方多年,戰功赫赫。所以,詩賦無一不精,弓馬無所不通,上馬治軍,下馬治民,此方爲真名士也放眼古今,唯我大唐有此尚武風氣”
杜士儀直接把更加尚武的漢朝給選擇性無視了。果然,李隆基大悅,擊節讚歎道:“說得好果然銳氣十足對了,你此次既然正好趕到,不日就是壽王大婚,你便先給他當一回儐相,然後再去朔方就任不遲”
聽到最後一句話,杜士儀心下咯噔一下,面上卻絲毫未變,連忙行禮應道:“臣領命。”
“朕可不是硬留你參加婚禮。須知壽王妃楊氏,昔日還曾經從你學過琵琶,又拜入玉真門下學道多年,她父母雙亡,你和玉真豈非其雙親一般?”李隆基越發和顏悅色,突然想起當時玉奴在自己面前那一曲《高山流水》,不禁出神片刻才繼續說道,“梨園之中名家諸多,其中不乏精擅琵琶者,如雷海清,可楊氏在琵琶技藝上竟是尤有過之,十八郎有福”
“既是陛下如此說,我出宮之後,便先去安國女道士觀拜見玉真貴主。”
杜士儀順勢提了一句,見天子並無異議,他便起身告退。一直到出了洛陽宮,與從者們會合趕往正平坊安國女道士觀的路上,他方纔再也維持不住那張得體笑臉,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即便明知道在這種即將出嫁的時節,玉奴自然早就被楊家人接回去了,不可能再呆在外頭,到安國女道士觀門外,他在擺手阻止了隨從,親自上前叩門的時候,卻仍然抱着萬分之一的期望。
也許……也許玉奴今日尚在此處?
安國女道士觀連日都是閉門謝客,此刻一個女冠開門時,本待要說今日不見外客,可一認出杜士儀,她不禁又驚又喜地驚呼了一聲,隨即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一個就轉身衝了進去。見此情景,杜士儀索性自來熟地踏進了這座自己極其熟悉的道觀,等繞過門前那大影壁之後,就只見霍清腳底生風地迎了上前。
“剛剛聽說杜大帥到了東都,沒想到真的這麼快就來了”
“霍娘子,你一口一個杜大帥,讓人聽見豈不是以爲我帶着千軍萬馬到這來拜見觀主了?”
霍清頓時笑了,這才襝衽施禮道:“是我失口,三年不見,杜十九郎風采更盛了今日太真娘子來拜別,如今正在裡間,貴主和固安公主都在。”
玉奴真的在此
杜士儀驚喜非常,他竭力按捺心頭激盪的情緒,微微眯眼瞧了瞧這冬日難得的晴朗天空,隨即纔開口說道:“有勞霍娘子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