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隴吐蕃激戰正酣,安西北庭正忙着給突騎施的內亂添火,幽州和平盧依舊對契丹的反撲虎視眈眈,而在朔方,杜士儀已經帶着回紇、葛邏祿、拔悉密的三部使臣,踏上了前往長安恭賀李隆基千秋節的旅程。前年他送了一面別出心裁的千秋鏡,由是讓李隆基另外設鏡閣供奉這所謂的太上金鏡,差點就因此而蠲免了朔方的賦稅,而今年他又促成了回紇三部的朝貢,有些人早已在背後議論,當年鐵骨錚錚的杜十九,如今也變成趨附君王之徒了。
杜士儀對此卻毫不在意。從前他打出名聲,是爲了不出名就沒辦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現如今他官高爵顯,對於名聲早已沒那麼在乎了。
這一路和杜士儀前一次急匆匆回去述職不同,節度儀仗俱全。一路樹節,六纛開路,沿途所有驛站全都騰出最好的房間,讓第一次走這條驛路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爾查伊全都對大唐的富庶驚歎不已。
驛路上三十里一驛,但凡通衢大道上的上驛,專供來往官員以及番邦使節住宿,富麗堂皇,環境清幽,他們目不暇接,禁不住浮想聯翩大唐的帝都長安又會是怎樣光景。而且,即便杜士儀爲防擾民不進城池,可他畢竟身兼關內道採訪處置使,不少關內道州縣主官都會聞風前來拜見,若非杜士儀留足了路上的時間,到最後乾脆令牙兵打前站,吩咐各州縣不用理會他過境,否則就幾乎不用走了。
一行人最終抵達西京長安,已經是八月初一。八月初五便是千秋節,自從開元十七年,這一天正式成爲了大唐的節日之一,天下各州縣官員敬獻千秋鏡就成爲了一個慣例。最初只是一面銅鏡而已,倒也不花費什麼,可隨着時間的推移,下頭官員有的在鏡子上動腦筋,有的則想方設法獻上其他的禮物,試圖博得天子青睞,尤其是州府這一層級,往往都會派長史司馬這些上佐前來賀壽獻禮,彼此之間明爭暗鬥不斷,甚至使得兩京物價爲之騰貴,不遜科舉。
而較之州府,各鎮節度使的排場又要更大一倍,多數都是委派親信的節度判官前來賀壽。而這一年親自前來的,則只有奉詔領回紇等三部入覲的杜士儀一位。按照歷來的規矩,節度使入朝未見則不入私第,杜士儀此次帶的還有使臣,因此黃昏抵達之後,先在長安之外的城東驛停留奏報,暫不進城。驛站上下本以爲恐怕要明日一早方纔會正式入宮覲見,卻不料在城門關閉之前,一行人便風馳電掣地抵達了驛館。
爲首的是中官林招隱,他在宮中算是極富盛名的,從前也不是沒來過這裡,驛館立時有人飛報杜士儀。等到兩人一打照面,杜士儀宛若熟人似的和林招隱打過招呼,旁人退下後,他便隱晦表示有朔方土產相贈。
林招隱往日奉詔去見各州縣官員,收禮素來收到手軟,杜士儀簡在帝心,還曾經整死了牛仙童,卻對自己如此,他也覺得面上有光,當即態度更熱絡三分。於是,等入了長安城,進了興慶宮,身邊沒了外人,杜士儀一問天子情形,他自不吝提點。
“千秋節在即,大家原本心緒很好,可連日邊疆有警,大家不免操心了些,所以精神有些倦怠。好在,四處傳來的都是好消息。”
說到這裡,林招隱便看着杜士儀,笑眯眯地說道,“所以說,杜大帥真是慧眼識人。隴右節度使杜希望呈報,說是他率兵五千人築成鹽泉城,不料吐蕃三萬兵馬突然兵臨城下,危急時刻,鄯州臨洮軍正將南霽雲身先士卒,親率精兵一千餘人突入敵陣,使得敵軍潰亂,杜希望緊跟着率兵躡上去追殺,一時大勝,吐蕃聞風喪膽,不敢再犯,故而他遣使報捷請功。”
聽到這個消息,杜士儀原本還擔心奪下鹽泉橋之後吐蕃兵馬反撲,此刻頓時舒了一口大氣,隨即也不免讚歎杜希望不忌麾下建功,着實是個實誠人。再想到如此一來,南霽雲算是真正奠定了其在隴右中的地位,他不禁更加爲其高興。
於是,他順勢笑道:“隴右這個勝仗一打,陛下便可安心了。”
“正是。杜希望還奏稱,將河州鎮西軍遷徙到鹽泉城鎮守,大家二話不說就準了。中書省賞賜隴右兵馬的制書不日即將發下,南霽雲因功升左領軍將軍,這一步能跨過去,方纔算是入了我大唐名將的行列!”林招隱見杜士儀顯然爲之欣喜,這才清了清嗓子,繼而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幽州張大帥將雲州守捉使侯希逸調了去,那侯希逸也是大帥昔日部將,在張大帥手下的日子不那麼好過啊!”
“林將軍的意思是……”
林招隱挑了挑眉,語帶雙關地說:“張大帥居功自傲,瞧不起別人,嫡系軍將更是個個驕悍,侯希逸上了血書請調營州,這纔剛剛得到允准。嘖嘖,張大帥屢破契丹,功勞赫赫是不假,可這容人雅量着實叫人不敢恭維。”
張守珪功勳彪炳,深得天子之心,即便有自高自大的缺點,此前述職的時候還起過齟齬,但杜士儀也沒太理會。可如今身爲天子近臣的林招隱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而侯希逸當年曾經因爲張說愛重取名,不久就受了王晙的責難,而後雖在奚王牙帳立下大功,卻被閒置多年,還是他到雲州之後將其招攬了過來。此後羅盈遠赴漠北,南霽雲調任隴右,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雲州,又被張守珪橫插一槓子調到麾下,可以說仕途多劫難。
可是,侯希逸那所謂的血書請調平盧,也是他事先與其有所默契的。儘管自己不順,可侯希逸留在平盧的家人卻開拓了一條和契丹的商路,這些年來賺得盆滿鉢滿,回平盧雖不能說是衣錦還鄉,可也並不如別人看着那樣憤懣狼狽!可張守珪的所謂驕悍之名,到底是爲什麼會在京城如此流傳?
儘管南薰殿中曾經有皇子濺血,但時隔一年多,這裡已經看不出任何當初那慘烈一幕的情形了。李隆基沒有在興慶殿,而是在這裡接見杜士儀,在內臣們眼中,這自然是表示親近。外官當中,除卻中書令李林甫,就連侍中牛仙客都很少踏足這裡。果然,在杜士儀見禮之後,興致極好的李隆基便含笑說道:“朕本待明日召見,可思來想去,卻還有話想要問你。沒想到如今天色已晚,你且先去用了晚飯再來。林招隱,到時候直接把杜卿帶去梨園。”
杜士儀行前隨便吃了點胡餅墊飢,此刻倒並不飢餓,可天子都這麼說了,他也就沒有故作客氣。誰知道李隆基會留他多久?
即便是在宮中用飯,也並沒有琳琅滿目多少道珍饈,在公務繁忙,吃上頭卻一定要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沒事就琢磨該怎麼個吃法的杜士儀看來,也就是勉強可以果腹而已。當他填飽了肚子,跟着林招隱又來到了梨園,就只見天子正在欣賞一曲劍舞。領頭的那女子身着戎裝,容姿煥發,但只見人若驚鴻劍光耀人,分明已經得到了公孫大娘的真傳。而他這一駐足,一旁的林招隱便嘆了一口氣。
“李十二孃算是少數得了公孫真傳的弟子了,只可惜公孫那場大病後便撒手人寰,大家曾經扼腕嘆息許久。”
公孫大娘當年遍遊北地,表演樂舞,何嘗想困在區區皇宮之中?如今猶如困於淺灘的蛟龍遇到了瓢潑大雨,怎不承風飛去?
杜士儀嘴裡附和,心中卻爲公孫大娘感到高興。等他來到了正凝神欣賞樂舞的李隆基面前,正值李十二孃一曲劍舞終結,下拜行禮,李隆基卻沒有撫掌讚歎,而是笑了笑說:“果然較之從前大有進益,然則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李十二孃,你還需更加精益求精纔是!公孫劍舞,精氣神無一可缺,尤其是那種縱橫睥睨的威勢,你還需得好好學學!”
儘管李隆基如此挑剔,可李十二孃還是受寵若驚,慌忙再次拜謝後,方纔帶着其他舞姬一同退下了。這時候,李隆基方纔看着杜士儀道:“杜十九郎,你當年琵琶曾是兩京一絕,如今居於高位已久,舊時技藝是否生疏了?”
李隆基不問朔方形勢,軍事內政,而是突然問什麼琵琶,杜士儀不禁有些意外,但隨即就開口說道:“臣如今心境不同,同一首曲子,和當年彈奏起來卻也截然不同。而且因爲兩任節帥,若再加上雲州和代州的經歷,掌兵的時候多,故而連春江花月夜這種舒緩的曲子,都能不知不覺彈出殺伐之音來。”
大約是沒料到杜士儀會如此回答,李隆基不禁爲之大笑,隨即屏退了閒雜人等,只留下林招隱在身側,這才問道:“杜卿,回紇三部叛離已久,如今卻隨你前來朝覲上貢,其中緣由,你可清楚?”
“陛下,蕃夷之人,有利則附,無利則叛,如今前來朝貢,無非是爲了四個字,有利可圖。”杜士儀直言不諱地挑明此節,這才繼續說道,“此次他們不跟着突厥使臣前來,而是徑直到朔方請求在千秋節朝覲,無非是表明態度。如今突厥內亂,登利可汗並非什麼明主,他們免不了會有擴張之心。可突厥和大唐議和之後,多年未曾有大戰事,他們要圖謀突厥,自然少不了要探明我大唐的態度。恕臣直言,他們此前就向臣提出過滅突厥之議。”